《插花地册子》 第三章 师友之间(6)

我与廖若影虽只见过两面,印象却很深,觉得他是一个严谨而和蔼的人。从他的信中,时而又反映出另外一面,盖“有骨”、“能放”和“有神”,诗品如此,人品或许亦是如此。如一九八二年十二月十四日来信,附有《邻家麦酒(即杂酒)新熟偶醉》一首:“舍近西家不言遥,荒村何处买香醪。山翁酒熟邀有意,不辞新病醉春宵。”诗末有注云:“这首咏酒诗,其实我对饮酒已早减少,甚至于不饮,但遇到好酒,还是想喝一点,喝得不多,一喝便醉,句中的‘醉春宵’只是诗的一种写意,不必真的醉如泥也,一笑。‘杂酒’系用豌豆、大麦、高粱合制酿成,先贮于小瓦坛内,泥封其口,待熟后,用时去其泥头,置于桌上,饮者各以麦管吸取之,别有一种风味。旧时市上有出售者,今绝迹,只有私家酿制。”此种潇洒风趣,可惜我未能当面领略;而此后只怕于别处更难得遇着了。廖若影于一九八五年逝世。前几天他的儿子敦忠忽然打来电话,说重庆南岸黄桷垭的故居还在,只是成了危房,已经没人住了。我还记得矗立山顶的那幢小楼,很想找机会再去看看。

第三位是沙蕾。我从前已经写过一篇《关于沙蕾》,这里所写也只是补遗了。沙蕾是我父亲的老朋友,和我相识前后只有一年半时间,他就死了。这期间他来我家作客至少在二十次以上,给我写的信加起来有一百多封,可以说是往来非常密切。可是要讲到他对我的影响,应该说主要是靠他四十年代写的那些诗,与他和我谈话写信没有特别大的关系,因为我们对人生和文学的看法并不相符。如果非要加以归属,沙蕾还是浪漫派或理想主义者,无论人生或者创作都如此,所以我们在一起争论的时候更多。我曾称他为“老现代派”,乃是就诗的写法而言,它们让我耳目一新;也许更重要的是这些诗的艺术成就所带来的震撼性,我(父亲大概多少也如此)简直是因之而猛醒了。沙蕾四十年代写的诗,不知道总共有多少;他在一封信中说曾寄给徐迟一卷手稿,共八十五页,大约就是全部了,后来发表出来的不过是一部分而已。沙蕾死后,我去他的住处,看到过一些诗稿和画稿,但是没敢乱动,只嘱咐他最后那位女友,一定要妥为保存。听说沙蕾的遗物都被他的后人烧掉了,如果这些诗作落得如此下场,那不啻是中国新诗的厄运了。关于中国新诗,我一向不大看好,因为最好的诗人始终得不到标举,沙蕾即为其中之一,沙蕾诗名不彰,新诗就很难说已经有了公正的标准。

父亲写过一篇长文谈论沙蕾的诗,题为“星斗在黑夜里播种”,后来编入《沙鸥谈诗》。这篇文章并非父亲的上乘之作,因为思路太过清晰,对诗的很好的感觉硬被纳入理智的框架里了。但这大概是迄今为止有关沙蕾惟一的一篇评论。沙蕾曾建议我为他写评传,我自认没有这份功力,但是他的诗的特色确实应该找机会讨论一下的。关于中国新诗,我想缺乏的是一条大家都义无反顾地愿意走的正路,也就是真正对美的追求;个别诗人的确注意到这一点,也曾有所尝试,但是都还有弱点,譬如徐志摩美则美矣,未免失之于肤浅;何其芳美则美矣,未免失之于陈旧;戴望舒取法稍正,然而好坏参半。沙蕾大概也是如此,他当然也写过不好的诗,但他那些杰作,如此美而深刻,美而新奇,实在很是罕见。这也正是他不能见容于中国新诗史的原因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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