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所写的《谈诗》(一九五六)、《谈诗第二集》(一九五七)、《谈诗第三集》(一九五八)和《学习新民歌》(一九五九),是我最早接触到的诗歌理论著作。里面有不少批判文章,父亲在“文革”中已经一再对我说不该写的,其他文章现在看来所谈也不算特别深入,但是其中对若干诗作(特别是几首唐诗)的具体分析,却给了我很大启示,以后我读古人的诗话、词话,悟得文学批评的一条路径,就是由打读父亲这些文章起步。父亲教过我写小说,写诗,却从未教过我写文章,他的文章的布局和行文与我也不特别合拍,但是上述这一点的确是效法他的。换个说法,父亲教给我一种细微体会的读书方法,无论以此读诗,还是读别的东西,都很适用。
父亲写诗很快,但总要反复修改,这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随意写诗,刻意改诗”。他留下几个写诗的本子,上面用不同颜色的笔写满了修改字样,有时一首诗经过多次修改,最初写的剩不下一句半句了。这是父亲在艺术上特别认真之处。除了《如逝如歌》,我写诗大都很粗疏,曾经多次为他所批评;我明白反复修改的意义,是在很久以后。至少对我来说,有相当一部分语感是靠修改得来的,放弃修改也就是放弃语感。古人说“吟安一个字,捻尽数茎须”,何以要谈到“安”呢,实际上就是获得了语感的最佳状态。父亲对我最大的影响,即在上述这三方面,即对艺术底线的恪守,细微体会的读书方法,和反复修改的创作习惯,我因此而终身受益。
关于所读到的父亲的作品,不妨多说几句。父亲有两部叙事长诗的稿子迄未出版,其中《奔流》写在一九六四年,有七千多行,内容我已记不真切,他自己后来也不大提起;《丁家寨》写在一九五九年,有四千多行,描述三十年代四川农民的一场暴动,现在我仍然觉得,这部作品当年因故未能印行实在可惜。这是父亲根据他一九四九年出版的同名三幕五场诗剧重写的。家里有一部这后一稿的油印本,我多次阅读,知道真是父亲的用心之作。说来我试验过多种文学形式,惟独不曾练习写作叙事长诗,不过从读《丁家寨》起,倒是读了不少此类作品,比方普希金与拜伦所写的那些。一九七九年我曾劝父亲想法子把《丁家寨》发表出来,他看了一遍说应该略加修改,但是只改了一个头儿,就放下了。他去世前夕,有一次我提起这部稿子,他很是黯然,不胜惋惜。父亲六十年代还写过一部长篇小说《三个红领巾》,主人公是一个乡村女教师,这稿子是我当年的重要读物,我写小说也以此为学习对象。阅读父亲作品对我的帮助可能还要大于他亲自给我的指教。一九八○年他应一位编辑朋友(就是看过我的《枫叶胡同》的那位)之约,把这小说修改一过,更名《两个与三个》,准备出版,但这朋友在松花江游泳时突发脑溢血死了,出书的事情也就耽搁下来,现在连稿子也不知下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