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型时期写作的三种困惑

关于乡土中国现代化转型的文学创作这个话题,需要的是:对一个作家而言,在现代化转型中面临的究竟是什么问题?以我个人为例,所面临的第一个问题是:你所熟悉的写作资源——写作中必须依赖的那块土地在社会转型中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这种变化不仅是物质的,更是精神的;不仅是日常生活的,更是人的灵魂的;不仅是土地、村落、山河、林地这个地理空间的,更是人的思维、思想和伦理道德这些内在空间的。现在,面对这个转型,给我、甚至我这一代作家带来的困惑是,你所熟知、熟悉的土地和乡村,是过去的,不是现在进行时的,属于你的那个“本土”和“乡村”,是昨天的而非今天的。

我们仔细考察一下中国20世纪50年代和部分60年代作家写得比较好的“本土文学”,绝大多数都是“过去的记忆”,而非“今天的经历”。这就给写作带来一个问题:当你真正想要透过乡村关注中国今天的现实时,你和现实是“陌生”的,隔着一层的,是无法真正形成张力和那种我们说的“紧张关系”的。也正是从这个意义上说,我非常赞赏《秦腔》的写作,因为贾平凹写的乡村,是“现在”的乡村,不是过去的、记忆的乡村。

我们论说作家是要以“年代”去说的。五六十年代出生的作家,写乡村多数是写过去的乡村,这是他们的年龄、经历和今天的写作环境所致。但到了70年代后的一代作家,他们大多写的是都市,先不说写得好与坏,但从作家的写作队伍看,写乡村的作家队伍在缩小,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70后写乡村的作家在写乡村时,全部的写作经验和五六十年代作家的写作经验几乎是完全一致的,他们没有用属于自己的眼光和心灵去感受并写出属于他们的那个乡村和本土,没有写出不一样的现实和本土小说来。这就是我们今天不得不面临的的第一个问题。就是说,今天写乡村本土的那些最重要的作家,知道乡村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人心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知道乡村完全不是你记忆中的乡村了,可你无法真正地把握今天这个转型中和转型后的现实的乡村了。

第二个问题,是我们这代作家在写作的时候——包括年轻一代的作家,但尤其是我们——面临无法摆脱传统写作和现代写作经验的困惑。你怎么写都脱离不开中国传统,也脱离不开所谓现代的西方的写作经验,这是我们现在最头疼的一件事情。现在,不管是说汉语写作,还是说方块字写作,既然说到乡村写作,一说就说你是鲁迅一类的等等。这说明传统对写作有着深刻的影响和束缚的无奈,说明一个作家无法真正摆脱这样的传统经验。

当然,今天大家的写作已经汲取了无数的西方现代写作经验,我们已经找不到一种没有西方现代写作经验的纯正的“中国式”写作了。就学习西方写作经验来说,今天遇到的问题是,大家不会有意去模仿,而是无法其正摆脱。我想,每一个自觉写作的人,今天要努力的都不是借鉴和学习,而应该是摆脱。现在看来,学习是容易的,摆脱却是困难的。否则的话,只有继承和借鉴,没有摆脱和独有,那你的写作就是没有前景的。换句话说,我们今天的本土写作,不汲取中国传统和西方现代的写作经验是不行的,可你不最终摆脱这些经验也是不行的。现在的问题是,你已经继承了、汲取了,到了需要摆脱的时候,我们似乎是无能为力了。一是传统,二是现代,我们夹在其中找不到自己的位置,找不到独属于我们自己的写作方式了。

第三个困惑,我想不管写乡土还是城市,或者写现实还是历史,面对我们今天的文坛,甚至今天的社会环境,你无法用个人的声音唱自己的歌,这是一个很让人头疼的问题。前面你说了要摆脱这个、摆脱那个,要力图形成你自己独有的写作方式。可是,当你用自有的声音唱自己的歌的时候,当你面对社会、面对文坛,想发出自己的声音的时候,你必然会遇到遏制和困难。当然,被遏制有两个原因。第一个原因,毫无疑问是我们这个社会制度、意识形态给写作造成的,这个我想没有必要展开去说了。但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我想不一定是意识形态的,而是我们自己的——是我们自己愿意不愿意用自己的声音去唱自己的歌,我们会不会发出自己的声音,有没有能力发出自己的声音来。这是今天的写作面临的几乎所有人都不愿意承认的一个问题。

我们许多人都说这个写不出来,那个不让写,但我想有一个问题,就是如果中国真的像今天的俄罗斯了,什么都让你写,你能写出来吗?你有能力去写吗?你可以写好吗?我想,真的给我们一种完全的写作自由,恐怕我们也真的什么都写不出来。但是不给我们完全的写作自由,我们又总是以此为借口,以此推卸某种写作的责任。

刚才,李锐说了一句知识分子在残酷的环境下非常有办法过舒适的生活,这句话让人非常感慨。让我想到,从80年代之后,新时期之后,我们倡导文学要远离社会生活、远离现实生活,这在当时是必需的,也许必然的。但到了今天,这种作法是不是或多或少有些矫枉过正了,是不是我们的文学太远离我们的社会生活、现实生活了。当然必须承认,并不是说,所有的作家和文学都要关注现实,都要和现实有那种紧张到一弹即断的关系,而是说,应该有这样的作家,应该有这样的作品;而是说,伟大的文学不应该缺少这样的作家和作品;而是说,我们会不会写这样的作品,有没有能力写这样的作品,愿不愿意就在今天,面对今天社会转型时期的各种矛盾就去思考和尝试着写作这样的作品。

在今天社会转型的时期,在本土写作中,从我们内心上讲,我们是不愿意进入这样一种社会现实和社会矛盾中的。社会现实让不让我们进入到它的激烈的、矛盾的根本内部是一个问题,我们愿意不愿意进入是另外一个问题。今天,就写作而言,我们是在有意无意地躲避这个现实问题,不愿意承认这个问题。这个问题太复杂,我说得太多了,也说得太乱了,就到这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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