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无穷无尽,因此世界才漫无边际,这给小说家带来的难题是,我们倾尽才力,也永远无法挽住时间的流逝,无法还原历史的本真,无法还原生活的本来和人类丰富的意识与情感。甚至,我们无法还原一群人、一个人的思想与行为。事实上,作家永远是生活面前的低能者。当我们试图以故事的形式去恢复这一切时,历史和现实对我们的嘲笑震耳欲聋,正如,没有哪一代国画家能够穷尽大地和山水,也没有哪位大师能够真正画出山水之灵性,大地之雄沉。虾、竹、马、云、峰、庵、荷、草、牛、童等等,即便传世,也没有活虾之鲜,真竹之翠,实马之奔,白云之变……这是祖先留给我们的教训:人类无法再现逝去的人类。再现的本质意味着接近死亡。
但是,艺术不会因为无法再现而长眠,和医学无法最终挽住生命的消逝,但不会因为生命总是那样消逝医学就停止它不懈的进取和探索一样。艺术在历史和现实面前碰壁之后,没有找到再现历史的本真之道,没有找到再现刚刚过去就又成为历史的现实的本真之途。但艺术找到了它自己,作家找到了它自己,小说家找到了它自己,找到了再现即死亡、再造即新生的本质。《战争与和平》不是滑铁卢的回忆录,《红楼梦》也不是大观园的自画像,马尔克斯用自己的笔去“再造历史”,福克纳也一样用自己的笔去“再造”美国南方土地上的“现实”。其实,一切成功的典例,都是“再造”的结果,而不是“再现”的收获。之所以有的作品留下了,有的作品死亡了,最根本的区别就是“再造”与“再现”。再造的不一定长寿,但再现的一定短寿。作家的才华并不表现在你再现生活与历史时临摹得如何逼真,而表现在你再造时想象的丰满和坚实,想象的夸大和逼真。换句话说,“弄假成真”是作家最基本的特性,“弄真成真”是历史与现实对我们的嘲弄,而一旦“弄真成假”,则是历史与现实回赠给作家的一记耳光。
作家的职责,就是在“弄假成真”中展露自己的才华,就是通过“再造历史”与“再造现实”,从而达到“还原”人类的生活、意识、情感的目的,使人们在“再造的历史与现实”中看到自己的历史与现实,看到自己在过去和将来的意识与情感。这也许不是所有作家写作的宗旨和目的,但这一定是我和许多朋友的憧憬和理想。我早期的写作怀着再现生活的目的,曾经力图通过“再现”来达到对历史的还原,而其收获的荒芜最为清楚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我自己。而今天我用我流逝的生命所证实的,不是别人的经验,仅仅是我自己从“再现”那儿头破血流之后,开始了对“再造”的领悟和尊重。我的一些作品,如《年月日》、《黄金洞》、《天宫图》和《寻找土地》等,都是这种“再造”的实践。长篇小说《日光流年》则是一次总结性的实践。作品中的历史与现实,或是人物与语言、结构与叙述,无论成败得失,都是我对“再造”的一种真诚努力。
再造是根本的,再现是浮浅的;再造是坚实的,再现是松散的;再造是在心灵中扎根,再现是在腾起的尘土中开花。不能排除“再现”可以出现优秀作品的可能,因为毕竟现实的丰富和深刻比作家所能知道的丰富更广阔,比作家所能有的思考更深刻,这需要作家必须有“弄真成真”的能力。而问题在于,当我们怀着“弄真成真”的目的去做时,结果却往往是“弄真成假”,完全类似于国画师的最终收获。也不能排除“再造”的结果是一堆纸浆的可能,因为“弄假成假”比“弄真成假”更容易,“弄假成真”比“弄真成真”更艰难。然而,一个作家应该在“再造”中冒风险,有勇气,应该在“弄假成真”中考验自己:考验自己的毅力,考验自己的才华,考验自己的创造,而不是在“再现”中怀抱着鲜花向读者微笑。应该坚信,今天迎来微笑的可能是“再现”,而明天迎来微笑的一定是“再造”。倘若我们对“再造”的努力,在今天和明天都一无所获时,问题一定出在我们的能力上,而与“再造”无关。“再现”如果不是通向死亡之门,也是可以望到死亡的途中之岗,而“再造”如果不是通向生命之道,也是一条通向新生之途。走向“再造”,并不等于走向成功,一切都取决于我们在“再造”中的创造能力。《日光流年》不一定就是“再造”的成功之例,但它给我铺设的“再造”途中的桥梁,却使我在写作的行程中感到欣慰。
可以说,《日光流年》是我40岁前对“再造”的一部倾心尽力之作。我不能完全满意《日光流年》这部小说,但我完全满意我目前的写作状态,满意我对“再造”所付出的心血。
1998年12月6日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