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清明节是给亲人上坟的日子,但许多远走他乡的人回不去。在城市里,节前的街道边总有许多人在烧纸。他们在地上用粉笔画个圈,然后把纸钱在里面点燃。粉笔圈,像个临时搭建的建筑,只是不知道有没有赶路的人准确地找到这里,在此停步,从火里取出冰冷的银两。一簇簇火舌舔着黑夜,使我想起乡下老牛的舐犊。火舌,是反方向的爱,舔着隐身在黑暗里的人。但一夜风吹,天亮后,地上已经只留下粉笔圈,淡淡的不言不语的粉笔圈。而晨光,却像蛮横的火车,正从街道上轰隆隆驶过。
我现在居住的南京,是我的祖辈们居留的地方。家族中,我们这一支为什么会远徙到苏北乡下一个偏僻的小村呢?父亲告诉我,曾祖父的一个妾是这里人,因不见容于我的曾祖母,婚后不久就被送回到老家,曾祖父便为她在此置地建房,解放前夕,祖父选择在这里落脚。
这样说来,她也是我的曾祖母。但在我记事时,她已不在人世。她无儿无女,最后安葬在哪里的?从没有人告诉我。她姓徐,徐姓是村子里的大户。有一次下着小雨,我从村西的河边走过,遇见一位年老的小脚妇人。她打着沉重的油纸伞。这种伞,即便在乡村也已很少使用,不由让我产生了一些恍惚感,觉得这个人就仿佛是我从没见过面的徐姓曾祖母,正走在三十年前的路上,使用的是五十年前的器具。河那边不远就是徐家的墓园,我疑心年老的妇人就来自那里。雨正落下,无数明亮的光点被遗弃在野外,压住了人心中的尘土,或许有人会在此时醒来吧。年老的妇人,大概一场细雨让她走错了路,她向村子里走去,走向我们正生活着的地方。
死亡,总是伴随着新生。听说我出生的时候,徐姓曾祖母还蹒跚着过来说:“让我看看小孩。”我也一定是看见过她的,却不能够记起她。她没有活到我对这世上的人事开始有所记忆的年纪。人生就像一场戏,有人在卑微的身份里安居,在几乎没有角色的情况下就退场了。
大约是在我七岁那一年,祖父的哮喘病突然变得厉害了,父亲提议给他打一具棺木。祖母竟痛快地答应了。打棺木是一个家庭的大事,也是村子里的热闹事,许多人涌到我们的小院子里来瞧热闹。祖父也来了,他倚着墙根蹲下,边晒太阳边看杨木匠带着他的徒弟忙碌。杨木匠的女儿小莲比我小一岁,像个小蝴蝶一样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她突然迷了眼,就让我祖父给她吹吹。祖父费力地说:“好孩子,让哥哥给你吹。爷爷的气不够用了。”
又过了许多年,我才能理解祖父的话。祖父,他一定是看见了生死之间的那道线,或许,他以为自己已经触摸到了它。他不愿将自己衰老、没有生机的气息吹向一个像水滴一样鲜灵的小女孩。小莲,穿着一身红衣服的小莲,多像一个新娘子。那时候,我吹出了她的泪水,和掉在她眼里的微小的疼。我们玩耍,奔跑,喊叫,无比快乐,却全然没有留意祖父的情况。大人们好像也不怎么在意他,他们在干活,说笑,窗前的苦李子花开得像雪,在祖父拼命的喘气声里,棺木正在刷第二遍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