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坟墓,往往是生命在这世间的最后一个物象。但它并不能久存,总有坟墓在变成良田,连石碑也被人搬走,丢弃,使原来的地方变得了无痕迹,逝去者只剩下一个在亲人口中偶尔被提及的名字。但到最后,他们的名字也会被遗忘。他们跟这世界相连的线,就仿佛真的断了。
因为是外地漂来的住户,祖父的坟是我们在那个村子埋下的第一个亲人的坟。那坟,在冬天的麦地里是枯黄的,到了夏天,就变成了耀眼的碧绿。这种绿,在夏初金色的麦浪中尤其刺眼。十多年前,我教书的学校离家不远,麦收时节常回家帮忙。有一年割麦的时候,父亲在祖父的坟前站立良久。后来,割麦割出去老远,他回头看见不知从哪里跑来的一只羊啃食坟上的青草,就要我停下来把那羊撵开。
对于祖父,父亲一直是愧疚的,认为自己没有尽到孝道,他守着一份分裂的亲情,无法顾全。我体会他的深意,去撵羊。我走到坟顶上,把那羊踢走,举目四望,发现站高了些,竟能看到很远的地方。布谷在天上鸣叫,汗水在皮肤上滑动,而麦浪在大平原上汹涌,收麦人的身体在麦浪里时隐时现。村庄和坟丘,像绿色的小岛。我突然有些震惊,仿佛那无边的麦浪像无边的时光,正向遥远的天边滚动,活着的人和死去的人,都在承受着它的拍打。
麦浪汹涌,被拍散的一切还会重新聚拢吗?在溽热的光阴中,有多少人鼻子发酸,在用痛苦而坚硬的往事磨镰?
也是在十多年前,我发现离王建设的坟不远处又添了一座新坟,后来才听说,那是我另一个同班同学王美娟的。她死时二十多岁,因为和邻里的宅基地纠纷,上访失败,还因为丈夫酗酒,有外遇……她喝下半瓶农药,在大队卫生室折腾了大半夜,没救活。
相对于苦难的人生,死亡真的是一种解脱吗?或者,有人想用死亡带走一部分病,让这个世界上的苦难不至于过分拥挤。
两个人的坟相距不远,串个门,也许用不到三分钟。但他们的死相距了二十来年,他们能否在另一个世界相逢?如果相逢,还能否相识?
有许多次,我都默默地祈祷。我愿他们相逢——死过的人,不会再有第二次死亡。我愿他们能认出对方,并且拥有在人间从未得到过的幸福,或者,一个是儿子,另一个,做他善良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