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兰登(S. G. F.Brandon)的 Man and God In Art and Ritual,对形式的探讨引导到宗教仪式上,坎培尔(Joseph Campbell)的 The Mythic Image把形式思考与民族的神话和宇宙观结合在一起,都属于同一类型的对“美”的再发现,也使近代的艺术史与美学研究拓展到更新的阶段。
这些,都明显地给了我多方面的观念上的影响,使我重新去排列接触过的各种中国艺术,试图从其中找出形式象征的意义。
因此,这本书不算是艺术史的论著,而是依靠着中国艺术史的资料,试图初步建立起中国美学的几个基本观念。
《周礼·考工记》中对于艺术材质的分类给予我很大的震惊,事实上,许多更为纯粹的对艺术的思考,中国古来的典籍中的记录,毫不逊色于西方现代的前卫革命。
我因此对石器、陶、青铜,以《考工记》的方式,把它们还原为石、土和铜,是中国初民对物质的最初的思考,它们便不只是断代艺术史上的石器时代、仰韶或商周,而更为重要的,是这一民族对物质特殊利用的方式所完成的形式规则。
对汉隶与汉镜的形式思考,也在于复活汉代形式中真正的美学本质。
这样的讨论方式,衔接着编年的意义,使人容易误会是中国艺术史,事实上,应当是中国艺术形式的几个基本观念的省思。
在中国近一百年混乱而彷徨的历史处境里,要留下心来,思考有关那古老中国曾信守过的,坚持过的生命理想、美的规则,有时,连自己也要不禁怀疑起来吧。
然而,那些玉石、陶器、青铜、竹简、帛画、石雕、敦煌壁画、山水画……犹历历在目,它们何尝不是通过了烽火战乱的年代,从那最暗郁的历史底层,努力地仰望着,仰望着那永恒不息的美的光华。
而这《美的沉思》的工作,便是我自己许诺给这个民族的一愿吧;我愿一百年历史的噩梦过去,在醒来的时候,这古老的民族,仍然记忆着那千万年来他们信守过的土地与山川,记忆着那千万年来,即使残破漫漶到不可辨认,依然闪耀着不朽光芒的玉石、陶器、青铜……
这《美的沉思》也只是我个人在历史的劫毁中小小的一梦,许诺给引领我的前人、师长、朋友,许诺给后来者——因为“美”,我们便可以继续前行。
蒋勋 一九八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