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天二○○六年三月二十七日,星期一

第六天

z O O 六年三月二十七日,星期一

我走到阿格拉火车站门前,亢奋得像打过鸡血一样,又投入到新一轮的

战斗中去。

虽然在IN IN 过去的一天里我做得最多的事情是等待,在汽车站等待、在

大巴上等待、在火车上等待,焦虑地等待、兴奋地等待、平静地等待,最后却也

把自己弄得筋疲力尽。我从来不知道等待原来也是这么累人的。

可是,当面对新的挑战时,我还是会被激发起斗志来。这几乎可以算是

我的一种本能,早年间在上班时被老板占尽了便宜。而现在,我所面对的印

度之旅几乎是一桩最困难最不可预测的工作,完成它已经变得像是争取荣誉

一样重要,让我不由得生出一股“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

利’的豪迈感来。背着毛主席语录,以体育竞技的精神去旅行,这是史无前例

的第一次。我希望以后再不要有了。

眼下我所要面对的任务是找一辆三轮摩托车,把我们送到靠近泰姬陵的

一家客栈去,讲个过得去的价钱安心睡一觉。这在其他地方都不会是问题,

尤其是我学习了一大堆资料,早已选定了旅馆的名字、知道了旅馆的位置、了

解了火车站去旅馆的车费以后。在其他地方,我只需要走到车站外面,钻进

一辆出租车,把地址交给司机,谈个价钱或者打个表,基本上就万事大吉了。

当然,这里不是“其他地方”。这里是印度,而且是阿格拉。

我们走到车站外面,钻进一辆三轮摩托车,把写在小纸片上的地址交给

司机,讲好了五十卢比的价钱。再过五个小时左右这里就要天亮,而这一天

里我最不想错过的就是泰姬陵的日出,所以我没有跟司机纠缠,觉得差不多

就拉倒了,希望能尽快赶到 Shanti旅馆去倒下。在那里还有一轮谈判游戏在

等着我们。

司机的英语说得不错,毕竟此地是阿格拉,泰姬陵的所在地,几乎每个到

印度的外国人都会来的地方么。赚到了五十卢比的司机很高兴,拉上我们兴

高采烈地穿过街道朝前飞奔。到现在为止一切还挺顺利的,我心里寻思。

车子开出好几公里以后,司机从后视镜里看看我,以一种如梦初醒的表

情,吃惊地对我说“:色儿,你说你要去的是——Shanti旅馆?"·

我也吃惊了一下,心说你英语不是挺好的吗? 难道还要再跟我玩瓦拉纳

西的游戏? ——“是啊,Shanti旅馆,靠近泰姬陵的那一家!”

司机很同情地又从后视镜里瞄了我一眼,说了旬“:哦,那里烧掉了!"

我迟疑了半秒钟时间,然后放声大笑——我终于听到这句话了! 我终于

听到了!! 五天以来,我一直在等待,一直默默地等待,现在终于如一愿一

以一偿,终于亲耳听到有个印度司机对我说出了“那里烧掉了"这句话! 皑!

我毫不克制地放声大笑时,往往会产生一种恐怖效果。这一次就是。这

种恐怖片专用的笑声会让人误会我手上正操着一把电锯,下一个动作就是要

把司机切割成一块一块。可是我本意并非如此,我只是高兴,只是觉得自己

的印度体验又完整了一点。

那个晚上,沿街有不少患有睡眠障碍的阿格拉居民听到一辆“吐吐”连声

的三轮摩托车载着一串狂妄的笑声疾驶而去,然后暗自猜测在第二天的报纸

社会版上是否能找到答案。没准到现在还有些人会记得我的笑声。

在老黄和Lonely Planet的印度警告中“,那里烧掉了"是我最喜欢的一部

分。印度的三轮车摩托车出租车司机很不喜欢客人自说白话地寻找住处,总

觉得除了车费以外客人还应该向他们作一些额外的贡献,于是倾向于把客人

带去他们推荐的旅馆。这种商业模式举世皆然,倒也不是印度独有的特产。

但是,唯有在印度,司机们会用“那里烧掉了”这样荒谬的理由阻挠客人前往

自己的目的地o

“那里烧掉了”这句话如此的强大,据说自从几十年前第一个天才车夫想

出来以后就在全印度流行,至今也没有更有新意的想法取而代之。“那里烧

掉了"经过几十年的流行,已经成了几乎所有外国旅行者的共同印度经验,成

了到过印度的游客间相互间的玩笑,成了名副其实的“众人皆知的秘密”。

司机显然被我的笑声吓毛了,讪笑着最后又瞄了我一眼,知道自己的尝

试失败,终于肯老老实实开车了。

在进入印度以后我迅速总结出来的第一批战斗经验中,有一条非常重

要,那就是——印度人非常勇于尝试,哪怕是一千次里面才有一次成功可能

的事情,他们也会不知疲倦地试一千次。他们以永不疲倦的热情测试旅行者

的智商和经验,反正失败了也不会有损失。这简直是他们的基本生存技能的

一部分。

各个国家靠旅游为生的从业人员中都多少有些骗子,这在我的国家也不

少见,似乎不能因此就责怪印度。不过印度的情况确实有点特殊,他们所表

现出来的普遍性令人惊讶,手段之复杂也令人叹为观止,无赖程度令游客印

象极深刻。

据印度第一大报《印度时报》的一篇报道称,有一对瑞士夫妇在游览过泰

姬陵后要返回新德里,本来的计划是乘坐只需十美元左右的尼赫鲁高速列

车,但他们的印度导游告诉他们尼赫鲁列车当日停驶,如果急着要回德里去

的话他可以介绍个出租车朋友送他们一程,车费是二百美元。结果是可想而

知的,瑞士夫妇回到德里后发现了两个事实:第一,尼赫鲁快车根本没有停

驶;第二,自己成了印度的旅游寄生虫培训手册中最新的成功案例。

人不能轻易上当有一个重要原因,不是因为金钱上的损失,而是损失了

金钱以后还会怀疑人生。很简单么,谁也不愿意在悔恨自己的愚蠢时,脑海

里不断想到那些占了便宜的骗子在小酒馆里一边用他的钱买醉,一边向酒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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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着他的笑话。

车子最后停在一条狭窄昏暗的小巷里,Shanti客栈的日光灯招牌是整片

黑暗中最明亮的光源。我跳下车,满腹怀疑地打量了一番周围,再钻进客栈

的小门张望了一下,才放心地出来吩咐小郑同学付车费。

这种谨慎源于我听到的另外一个故事。话说有个倒霉游客手里捏着一

本 Lonely Planet,手指头点在自己要去酒店的名字上,指挥三轮车夫把自己

拉去目的地。被三轮车载到目的地后,倒霉蛋发现Lonely Planet很不靠谱地

推荐了一家看起来很糟糕的旅馆,但出于对攻略书的无比信任他还是登记入

住了。此人在肮脏的床铺上度过了辗转反侧的一晚,决定从今往后再不相信

Lonely Planet说的任何话。第二天他离开酒店出门去,走到街上不过才一百

米,就吃惊地发现街对面有一家整洁体面的旅馆,招牌上的店名和自己昨晚

住的那家一模一样。

这个故事教育我们,在印度仅仅看到招牌是不够的。在这个一天到晚自

吹自擂知识产权保护得比我们好的国家里,还是会有旅馆正大光明地冒用别

家的名字经营。

所以,对于一个已被证明心怀叵测居心不良的司机把我带去的地方,我

当然要加倍小心。

不过我钻进门里看了一眼,就知道这家是正牌的 Shanti客栈,因为里面

的柜台上挤满了形形色色的外国人,其中有一个还是我们在瓦拉纳西碰到的

那个华盛顿摄影师。

可是,我们跟司机的斗争还没完。我们付了车费,取了行李,走进了客

栈,按说到此为止跟司机的合同已经履行完毕,大家可以从此不相往来了。

然而不是。那个不要脸的司机显然认为我们付给旅馆的费用里应该有他一

份,也跟进旅馆来,大概是想跟旅馆经理伸张他的权益。

这还有完没完了? 我这该死的一天什么时候算是个结束? 我什么时候

能睡上觉啊?!

夜班火车给 Shanti客栈带来的客人远不止我们,旅客们围在柜台前,颇

有耐心地讲价钱、看房间、打听问题。我们也乐得等,等那个无良司机离开。

最后的结果究竟是否内藏了玄机我无从得知。如果单单只是陈述事实

的话,后来发生的事情是这样的:司机没等到我们登记就走了,但是离开之前

跟旅馆前台隔空喊了一阵话(柜台前人太多,他挤不过来);我们登记的时候

质问前台服务员是否会给司机回扣,服务员像受了侮辱一样宣称他们从来也

不给,他们从来也不需要给;我们在夜半一点钟人头攒动的柜台前丧失了一

切讲价资格,只能靠选择房间的好坏来决定房价的高低;我们选了一间五百

卢比的房间;这间我们付出了比克久拉霍高 40%价钱的房间,是一间搭在露

台上的该死的简易房。

我已经累坏了,没法再思考司机究竟有没有拿到回扣这种过于复杂而且

已成定局的问题,匆匆忙忙洗了个澡以后,像一口袋面粉一样摔倒在床上。

我们所住的是个神奇的房间,神就神在我以为自己没睡在房间里——每

一个从门前走廊上经过的人都会引起墙壁的一阵震颤,铝合金窗框吱吱嘎嘎

作响仿佛一秒钟以后就会脱落,薄纱一样的窗帘挡不住任何光线,走廊上的

一盏日光灯又恰好照着我的脑袋。那个晚上,我睡得无比清醒。

五点五十分,闹钟响了。我微微睁开眼,觉得自己比没睡过觉还累。我

迷迷糊糊地琢磨着,这泰姬陵值得我这样冒死爬起来吗?

世界上的各个吸引人的国家,终归都有些万众期待的地标,是一个国家

的必到之地,是众望所归,是国家象征。到了中国,要去长城和兵马俑;到了

柬埔寨,得逛吴哥窟;去了美国,应该看看自由女神和国会山;来到印度,总要

拜访一下泰姬陵。

可是,我也有点担心。

在我走过的许多名声在外的地方中,美不胜收的固然很多,令人大失所

望的也有不少。尤其会让我觉得犹豫的是那些旅游杂志上、电视节目中、明

信片里到处可见的声名远扬的去处,那些美轮美奂的照片、那些活灵活现的

影像,在我去到那里之前就已经把谜底揭穿,很不适宜地提高了我的期望值。

有时候我觉得这个世界已经被传播得太充分,以至于不再会有真正的惊喜。

千里迢迢而来,克服很多麻烦,花了很多钱,你最不希望感受到的当然就

是“失望”了。如果最终的目的地让我满意,我可以不计较一路上自己受的罪

吃的苦,否则的话,一切都会变成不值得。

为了避免自己的期望值被人为地调高,我后来开始有意地躲避旅游媒

体,开始拒绝仔细打量漂亮的风景照片,就像在决定去看一部电影以前,拒绝

接收一切关于这部电影的讯息,生怕一不小心被人剧透,毁了我的一次欣赏

体验。

然而泰姬陵终究是躲不开的。泰姬陵出其不意地出现在任何地方,以印

度的名义,以奇迹的名义,以爱的名义,以及任何一种他们想得出来的借口。

连在《越狱》这种跟印度一百杆子也打不着的美国电视剧里,你都还能看到一

个扮演了重要配角的泰姬陵。一个人的期待就是在这样的潜移默化中被层

层叠叠覆盖上去的,最后会激发出一种莫名其妙的情感,让一个人可以坐在

咖啡馆里,对着一个千里万里之外自己从来未曾到过的地方神往不已。

在对泰姬陵有过那么多的期待以后,在捧着杯咖啡神往了无数回以后,

现在终于站在她的门前,我居然产生了一种类似“近乡情怯”的情愫。走完这

最后的一百米路,我对一个梦中情人的单相思就会谜底揭晓,迎接我的到底

会是狂喜还是悲哀,我无从知道。很多次其实我觉得这么一路痴痴呆杲地单

相思下去也蛮好的,何苦一定要让一切泾渭分明高下立判呢。可就是忍

不住。

根据以往的经验,我大概有一半的机会会觉得怅然若失。更要命的是,

面对这种失落我还会故意掩盖躲闪,很多时候不肯承认,自欺欺人地找借口

安慰自己。这种态度让我加倍有挫败感。

尤其是,当我发现除了我之外所有人都在盛赞,都在用最高级的形容词

毫不顾忌地宣讲,第一两次我还会口是心非含含糊糊地颔首,随后就会陷入

对自己的深深怀疑——他们说的是我去过的一个地方吗? 我是不是漏了什

么啦? 有少数那么几次,他们甚至说服了我,让我认定自己是个选择性盲

人——把好看的都错过了!

我祈祷这种事情不要再发生在泰姬陵身上,因为泰姬陵的门票——该死

的——好贵啊! 根据印度一贯的对外国人的歧视性政策,印度人只需要付二

十卢比(约四元人民币)的泰姬陵,外国人需要付出相当于砍下一根手指头的

七百五十卢比。

我们起了个大早,街上还冷冷清清的。对于这个昨晚才匆匆抵达的地方

我还找不到北,拿着地图猛翻,想先确定一下自己的位置也不得要领。幸亏

街上出现了几个睡意蒙咙的老外,脖子上挂着重磅照相机,显然目的地跟我

们相同,并且还表现出很有把握的样子,让我可以很有信心地跟在后面,确信

他们一定会把我带到泰姬陵的门口去。

果然,没转几个弯,才走了五分钟路,我们就看到了泰姬陵的大门。这是

一堵红墙,门洞口有一大群排队的人,印度人外国人各有不少,大家分成男女

两列,很有印度特色地粘成一团。在队列旁边,有几个穿制服的人,分不清是

警察还是军人。他们在黄褐色衬衫外套着迷彩防弹背心,肩上背着步枪。在

这里我第一次发现印度有两套制服体系——他们中几个人戴着普通的贝雷

帽,另有一位戴着锡客族的大头巾。

只花了一秒钟我就醒悟过来——原来这是过安检。去售票窗口剁下两

个手指头递进去,换出两张门票来,我们赶紧也分别去队尾站好。我心里最

后一次默默祷告,泰姬陵啊,你可要对得起我啊,兄弟我——手指头好痛啊。

大约只三分钟以后,我的疑虑就被打消了。答案是显而易见的:泰姬陵,

她对得起我!

我不是说我还愿意花更多的钱买门票,可眼前看到的景象,完全让我忘

记了手上的断指处还滴滴答答淌着血。

走进大门,游客先要沿着红色高墙走一段,顺着人潮(走到这里想迷路都

不可能了)拐进一个黑乎乎的房间,透过曼妙的水滴形门洞,泰姬陵就静静地

伫立在前方远处,倒影映照在长长的喷水池中。

看到她的第一眼,我连呼吸都忘记了。

她那么美,那么高贵,那么优雅宁静,又是那么的摄人心魄。她比我以前

看到的所有的照片都要美,美千百倍。

剩下的时间里,我的眼睛再没有离开过她,如同她是我久别重逢的爱人。

我已经记不得究竟是大家在这里都被震得集体失语,还是我自动隔绝了

喧哗声,反正我脑子里最终留下的印象是一片静谧,只是一片静谧。如同独

自走进了一道山谷。

后来翻看当时的照片,明明周围也都是兴高采烈的人群,镜头里他们欢

笑的模样那么开心那么无拘束,证明了一定也是有些嘈杂声在我周围的,而

我却什么都不记得了。

在泰姬陵,我除了泰姬陵什么都不记得。

这是最好的事情了。上次发生这样的事情是在吴哥窟的巴戎寺“,吴哥

的微笑"所在的那个寺庙。

我缓慢地移动着脚步,一点一点向前走。照相机变成一个可恶的累赘,

不断骚扰我,提醒我要把它端起来按一下、端起来按一下,仿佛是在完成一个

什么仪式。如果真的可以心平气和到不在意最后留下什么照片,我宁愿没有

相机捏在手中,让我可以心无旁鹜地端详眼前的美色。

太阳正缓缓升起,泰姬陵的白色大理石上浮起一片金色,如同童话中才

有的画面。这简直就是仙境中的城堡,而不是坟墓。

但这确实就是坟墓。

泰姬陵,也称作泰姬玛哈陵,是莫l!t-JL王朝第五代皇帝沙迦汗为了他的

皇后姬蔓·芭奴而修造,前后历时二十二年,在一六五四年完工,至今三百五

十二年了。在所有以爱的名义赠送的礼物中,这大概是最贵重的一份。

为了给爱妻建造这座陵墓,沙迦汗掏空了国库,最后被儿子篡位囚禁于

不远处的红堡,每日里:透过小小的窗棂凝望泰姬陵,七年后郁郁而终。泰戈

尔为此写下的诗句中说“,沙迦汗,你知道,生命和青春,财富和荣耀,都会随

着光阴流逝……只有这一颗泪珠,泰姬玛哈陵,在岁月长河的流淌里,光彩夺

目,永远,永远。"

三百五十二年过去了,她确实依旧光彩夺目,让全世界所有玻璃幕墙的

高楼大厦全都黯然失色。我一直觉得玻璃幕墙的大楼是撑不了多久的,那些

随着现代化而来的东西,也轻薄得好像随时就会被推翻了重新现代化一样。

只有经得起时间之河的淘洗,才能证明自己拥有了和“永远,永远”竞争的参

赛资格。

走到泰姬陵的近前,远处不能发觉的细节开始展现出来。放眼远望时泰

姬陵浑然一体,走到墙脚下才看到墙上用大理石拼出的暗纹,用各色宝石镶

嵌的图案,以及刻工精细的文字。这座建筑是一件艺术品,一件毋庸置疑的

杰作。

我轻轻抚摸了一下墙面。墙面冰凉,像一颗受伤的心。

在建筑里面,是跟外表不相称的一个小小空间,花纹繁复的大理石屏风

中间置放着一大一小两具棺材。这倒令我稍稍有点失望。如果是我的话,这

个女子能令我不惜国本不在意皇冠奉献一座如此杰出的陵墓,我一定一定会

想要抱着她跟她躺在一起的。

泰姬陵室内不许摄影,我难得地决定完全遵守绝不犯戒。一般而言我很

反感旅游区禁止摄影的规定。按照我的标准,只要是敢拿到公共场合露面

的,就应该允许拍照。一个人如果在家里光着膀子挖鼻屎,有人冲进去拍照

那是侵犯隐私;但如果是在大街上如此这般,被人拍走了能怨谁? 旅游区是

大家花钱买了票进来的地方,目的只有一个,就是给人看。能看而不能拍,还

有比这更岂有此理的吗?

泰姬陵的室内是个例外。我的理解是,此处毕竟是个陵寝之地,容许游

客踏足入内已是冒犯,再用闪光灯骚扰人家实属不该。

平常情况下,墓穴总会让人多少感到一些寒意,.一点阴森,活人接近死者

像是也会被带走一点阳气一些体温。在这里我倒没觉得,大概是窗外透进来

的光线的缘故。这里原本就不是要让人觉得害怕的。

走到室外,我在前后左右都走了一遍,免得出门去再受什么刺激。我老

是在出了门以后才会听邻桌的客人说起——咦,东侧矮墙边有个门你没去看

吗? 啊呀可惜,那里出去是个花园弛,里面还有个水族馆有海豚表演呢……

等等。

我一直到逛无可逛、再走下去就是跟自己的时间过不去的程度,才一步

一回头地朝I\'7夕F走去。回头看时,泰姬陵变成了白色。此时太阳已经升得老

—二1 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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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小郑同学找了间有屋顶露台的餐馆吃早饭,视线越过一堆破破烂烂

的低矮房屋,能毫无遮挡地看到泰姬陵。之前我听说过这样的地方,还盘算

过是否就在这种餐厅好好吃顿饭,边吃边看,省下点宝贵的银子。幸亏我的

鸡贼心没有发作,不然我可能永远也不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一个忍不住还

会跟人信誓旦旦地发表“泰姬陵不怎么样”的宏论。

现在我很满足,很高兴,也很累很困。这跟我对印度的综合印象很吻合。

印度总是可以在让人感到高兴而满足的同时,又觉得 自己累得要命困得

要死。

吃早饭时,我们翻阅了一下火车时刻表(我们现在有火车时刻表了,再

“弛”一个!)讨论了下面的行程。基本上选择有两个,要么接着去看囚禁老国

王的红堡,要么打点行装坐中午的火车去德里。我想了想,觉得全印度那么

多的堡,全看过来那还了得,挑个有代表性的看看就行了。德里也有个红堡,

等歇够了去看那个吧。我现在一点看红堡的力气都没有,给我来个大肠煲倒

还差不多。

早饭花了我一百二十五卢比,巨难吃无比。这种餐馆要不是有泰姬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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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色可餐,早就被暴动的群众掀翻了。

进入印度后我一直在靠背包客的垃圾食品度日,印度饭菜的门道还没摸

到,也是一桩让我沮丧的事情。加上过去两天不停地在一边跟各种交通工具

搏斗一边赶路,现在我迫切需要找个对得起自己的地方好好喘口气。德里听

起来像是个能满足我愿望的地方,我都有点等不及了。我要去首都休息

一下。

十点半,退房,叫辆三轮摩托车再回到阿格拉火车站。火车是两个小时

以后的,不能订票,意味着也就没有靠谱的座位,要听天由命。

候车的时间里,我们找了家车站的印度快餐店边吃边等。这显然是一家

以麦当劳为梦想“打造"的民族快餐店,招牌新颖,店堂明亮,自助服务——这

是他们从麦当劳学到的全部内容。餐馆里桌椅地板是滑腻腻的,苍蝇们在热

闹非凡地跟客人们分享着食物,肮脏是显而易见的特色。也许这么比较有点

不厚道,比起路边的百姓饭铺来毕竟人家已经进步很多,但依照肉眼可见的

恶心程度,麦当劳将永远是他们的一个梦想。

印度食物很容易做成快餐,尤其是我们从尼泊尔一路吃过来的那种。这

家店提供给客人的主要就是这种套餐,几块面饼,一格子米饭,一点奶酪切片

汤,一点豆子糊糊,和一点叫“分不清是什么糊糊"的东西。我挺喜欢吃这种

东西,虽然点餐时他们给我看的样品要比我拿到手的漂亮得多。

我以前是做广告的,对这种把戏还算有点承受力。广告文案倾向于把半

小时内不会看见的东西称为“罕见的",把不会直接引起恶心反应的食物称为

“美味的",把任何不会把人立即送进医院的产品称为“安全的",诸如此类。

但哪怕以这样的标准,这家快餐店也过于离谱了点。他们呈现在展示柜里经

过我玉手一指的那份快餐,等端到我手里时,我能认得出来全靠他们用的是

一样的盘子 !

我以一种前广告从业人员职业性的内疚心情容忍了他们,默默地认为这

是为自己以前作的孽遭的报应。

标准化现代化快餐店还有一件新鲜事,那就是我们能看到账单了——是

正式的打印的账单哦,不是那种服务生随手的涂鸦。读账单一直是个很有趣

的游戏,能揭示很多秘密,解释很多现象。这家印度快餐店的账单上也有一

些意想不到等着我们。

这是我第一次意识到印度也跟美国一样是个会另计消费税的国家。我

国也收消费税,不过税金已经包括在商业的标价里,不用消费者再多费脑筋。

这使得我们有一种惯性思维,觉得商店的标价就是我需要花的钱,出那点钱

就能拿到所要的东西。

这在美国就行不通。美国的标价都是指商品本身的价格,税要另加。现

在突然发觉印度也是如此,我颇有点不解。这几天来在印度我们从来就是谈

价格的,哪里想过还要另外加税给他们? 我们去过的餐馆旅店也从来没有要

求过,除了第一天瓦拉纳西那家意图敲诈的之外(我仍旧认为他们是意图

敲诈)。

我手中的账单上显示,咖啡要收百分之五的税,百事可乐免税,食物收百

分之八,分I\'-]麦JU类很清楚,明显是有相当细致的规定,煞费了管理单位的苦

心。可是,这么繁琐复杂的税务规定,也就能欺负欺负一心向善梦想做麦当

劳的正规单位吧,我还真没遇到有别的地方认过这个真。

我觉得这很能说明问题了。印度一定有一些好高鹜远的管理机关,出台

了一些看起来很美的规章制度,结果是弄得大家都很忙乱,留下了一堆明显

的漏洞。我都怀疑漏洞是故意留下来的,好方便机关干部们弄点外快。不管

是哪种情况,这里的行政威信和管理效率肯定都很成问题。

不过,关我屁事。

我吃饱喝足,留下小郑同学看包,自己拎着相机到月台上猎奇去了。

我拍照水平很臭,水平不平,焦点不准,永远只用一档——自动档,但是

我喜欢拍,狂喜欢拍。我从来没想过拍什么令人惊艳的照片,只是把拍照当

作记忆的补充。我记性不好,记忆留存的时间很短暂,如果没有相机在手,会

让我的旅费折损得很厉害。

我需要相机,可也常常抱怨相机。照相机的取景框对我是个很煞风景的

限制,无数次,呈现在眼前的壮观美景经过取景框看去立刻变得平淡无奇,就

好比那边明明是烟花是火焰,穿越到这边的世界后只剩下几点火星。我也努

力过,买书看,端详别人的照片,指尖点在嘴唇上猜测别人是怎么做到的。全

然无用,一点帮助也没有,我的取景框依然故我,丝毫不见改变。

所以,我早死心了,对自己不再有奢望。相机现在对我是个纯粹的记录

工具,拍照单纯得跟记笔记一样。

那一天我的影像笔记本上,记录下来的是几节污泥满身的火车车厢(谢

天谢地不是我要坐的),阿格拉的火车站牌,车站上来来往往的人和几个在椅

子上爬上爬下不知疲倦的孩子。

今天我们的火车终于正常地印度化了,也就是说——晚点了。按照时刻

表十二点半应该出发的列车,站台上的电子告示牌(这是第一次看到的新鲜

事物,巨大的进步)宣告晚点三十分钟,让我至少不用干着急个半天。后来的

实际情况证明电子告示牌也是用来晃点人的,火车真正到站时比告示牌上显

示的还要再晚十分钟。

火车时刻表显示这列火车应该在下午四点到新德里,实际到达时间是五

点。也就是说,在我们乘坐的这一段,火车又很正常地稍微延误了二十分钟。

趁着火车行进的那会儿,我百无聊赖地思考了一下——以这几天的经历

看,全印度的火车不是快就是慢(大部分是慢)反正就是没有准点的时候,那

么我手上的这本《火车时刻表》是否应该改名为《火车时刻你猜猜猜》才比较

名副其实? 另外,在大家全都不靠谱的铁轨上,他们是怎么避免追尾和相撞

的? 靠李玉和的油灯和摇旗呐喊? 还是有什么独门绝技?

这个问题后来纠缠了我很久,每坐一次火车就会想到一次。回国后我看

到一份资料,说是从一九九五年起的十年中,印度的铁路事故葬送了四千多

条人命。这个数字让印度又取得了一项世界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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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这个数字还仅仅只包含了火车出轨、撞车这种直接事故造成的人命损

失,莫名其妙的丧命事件远远超过此数。哈利亚纳邦铁路警察总局提供的数

字表明,二o o 五年他们在境内铁路线上找到了一千四百二十一具无人认领

的尸体。注意,这还只是一个邦,还只是一年中“无人认领"的尸体数字!

幸亏我当时还不知道这些。也幸亏我知道的时候已经回到国内了。

我茫然无知地跟可怕的印度铁道部共命运了四个小时,终于抵达了新德

里火车站。

我们来到首都了o

“首都",是个特殊的地方,总是让我向往。

一个国家的首脑机关所在地,很容易动用倾向性政策搞搞自己的城市建

设。大家都是希望生活环境优美一点的么。再加上国宾往来总是以首都为

重点,把自己的国家装扮得漂亮一些强壮一些以显示国力也是人之常情,不

管谁都无法非议首都的特殊化。另外,首都是一国中心所在,全国性纪念建

筑、以国家名义设立的体育文化设施,落户首都最是理所当然。别的不说,在

大部分国家的首都,哪怕别的什么都没有,国家博物馆总是很少会让人失望

的。总之一句话,“首都”一般可以看作是旅行品质能得到基本保障的目

的地。

简单划分一下,德里分成新德里和旧德里。新德里是英国建设的新城,

为的是把行政中心从加尔各答迁来此处。我们下车的地方是新德里火车站,

地图上显示,马路对面就是一个背包客聚居区PA H A R G 趟W ,很方便。

出了火车站,我吓了一跳。我手里捏着一份地图,战战兢兢地转头问小

郑同学“:我们……是不是下错车了?"

“没有啊。”小郑同学很肯定地回答。

“真的没有? 这里……怎么这么像瓦拉纳西呀。"

这里明明就是瓦拉纳西么。出站口外面同样是一条烟尘漫天的大马路,

路上同样塞满了不停鸣笛的卡车和客车,同样是川流不息的行人和三轮车在

车辆缝隙中钻来钻去,世界一片喧腾,像一个正在办嘉年华会的巨大垃圾堆。

我都快哭出来了——我可是想到这里来休息休息的呀!

而且,这里难道就是新德里吗? 那个传说中英国人建设的亚洲城市? 我

心怀悲愤地背着包,躲闪着车辆和行人穿过泥浆一样缓慢流动的马路,毫不

理会一路追逐着要把房间、机票、旅游套餐和他们的亲妹妹卖给我的无赖们,

一步一步坚定地向根据地走去。

PA H A R G A N J很近,是火车站垃圾堆的延伸部分,特色是多了很多洋垃

圾。虽说在瓦拉纳西我已经见过一次,可还是不太能适应。曼谷的考山路上

每天也聚集着少说几千个洋人,也有嘈杂到混乱的一面,但是不显得肮脏。

这里则是触目惊心的脏乱差,天空中横着蛛网一样的电线,街道拥挤不堪,满

地碎砖破瓦,到处是颜色反差强大的广告牌和店招,人群摩肩接踵。

我一路叹着气走路。根据以往的惯例,在这种情况下我和小郑同学的分

工是我负责看包,她负责探索,直到寻获本地区最超值的一个房间为止。不

过我们在印度已经放弃了这种传统做法,宁可两个人都辛苦一点,背着行李

一家家探访。我不放心她一个人在这种地方乱走,也不舍得把自己的背包放

在卫生程度如此可怖的地面上。

这是另一个我觉得混迹在印度的西洋人很另类的原因。在传统上他们

认为地面都是干净的,所以随便找个墙角坐下不会有心理障碍,哪怕到了印

度也改不了这种习惯。他们果然也真有人坐在我连背包都不肯放下的街角,

让人担心回头他们的屁股会不会得上什么怪病。他们一定已经把自己的卫

生标准调低到负数了。

负重找房的结局明显对店主有利。我们看到第一家勉强可以接受的旅

馆就住进去了,心里盼着快快放下重担轻松一下。

我还有另外一个心思,想赶紧摆脱行李离开这个鬼地方,去看看真正的

现代化的新德里。该死的这里可是首都啊! 总该有个真正的现代化的新德

里的吧 ? !

有的,还很近,还很好认,是个叫Connaught Place 的地方,在我们的住处

南边一公里处。如果有一天打起仗来,敌人想破坏新德里的现代化建设成

果,他们需要寻找的靶子就是一个从空中看下去像靶子一样的地方。

Connaught Place是个大圆环,中间是花园,周边的环形建筑里神气活现

地开着一些跟国际隆重接轨的商店,包括麦当劳在内。

印度麦当劳是我的一个重点旅游项目。在去印度之前如果要我列一份

清单,写明自己想在印度做的事情,我一定会歪着脑袋捏着铅笔头写下“吃一

顿印度麦当劳"几个字。我对印度麦当劳的神往出于一个原因——我倒要看

看在一个不能吃猪肉和牛肉的国家里,他们能折腾出什么花样来。

事实证明,他们很能折腾。麦当劳里果然没有一丁点猪肉和牛肉,卖的

多是别处不太能看见的东西。我点了一份汉堡,味道很有印度风味,有点辣,

有点糊糊的滋味。我一边吃一边对小郑同学说——嗯? 你尝尝看,这都

能行!

正当我沉浸在汉堡世界中时,我背后传来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嗯……你

们也讲国语哦?"

我做了一个大幅度的转身动作,连脑袋带身体一起转过去,对住那个说

话的人。我好久都没有听到除小郑同学以外的第二个人跟我讲普通话了,突

如其来的一句问话让我一激灵。

对我说话的是个瘦瘦小小的小伙子,长相很斯文,戴副眼镜,面前整齐地

摆着一只汉堡包的塑料盒子和一杯饮料。他被我的大动作吓了一跳,人往后

缩了点,更加显出胆怯的样子。

“是啊是啊,我们讲国语的。上海来的。你呢? 你台湾的?"我曾经服务

台湾的一家食品企业很多年,对台湾腔国语熟悉到能运用自如的地步,可以

完全不假思索地将所有的“和"字念成“汗"——我“汗"你,是一对;我“汗”你,

真般配o

“是的啦,听得出来浩? 我是从台湾来的啦,”小伙子语速很慢,讲话的时

候还会长时间停顿,像是个很好脾气的人。“嗯……我的钱,都给他们骗光

了啦。”

在接下来的半小时里面,他如同一个急于倾诉的心理疾病患者,把自己

的印度遭遇原原本本向我们作了交代。我们是他在印度第一次遇到的能讲

国语的人。

这位兄弟十天以前到印度来旅行,乘坐的航班午夜以后飞抵新德里机

场,正在寻思如何找到人帮忙先安顿一晚时,受到了一个热情的印度导游的

热烈欢迎。热心的导游帮他安排了住处、安排了旅行计划、安排了全程车票、

安排了所有的宾馆,总之,他被人彻底安排了一次。

随后,他发觉自己被人带着去喜马拉雅看雪山了,而且“,一路上住的地

方好像都是他的亲戚家哦。”这趟北方之旅占用了他在印度的绝大部分时间,

只在今天才去了一趟阿格拉,瞻仰了一下泰姬陵“,是他们开车带我去的。"

不用说,这样的一趟谈不上豪华的旅行耗费了大量的银两,数字高得让

人觉得荒谬。

我沉吟了半晌,充分表达自己的默哀之情。最后我问“:你身边有 Lonely

P lanet吗?"

“什么是 Lonely P lanet?”

“嗯,原来是这样。"我非常非常同情他。“那是一本攻略书,你要是在印

度继续旅行的话还是买一本的好。"

“我明天就回台湾了。"

“那就下次好了,下次再来的话,记得买一本。’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我想——,我不会再来了。"

我点点头,表示理解。

我也在心里问过自己,等到这次旅行结束以后,我还会再惦记着回到这

个国家来吗? 迄今为止,很遗憾,我的答案是跟他一样的。

天色已黑,麦当劳外面华灯初上,车灯、路灯和商店的灯光组成一幅流光

溢彩的画面,是最近好久不见的明亮夜色,透出大都市的现代化气息,几乎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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