毗尼和瓦拉纳西旁的鹿野苑两处佛教圣地,看到的佛陀事迹介绍也比较接近 这种情况。释迦牟尼也不曾说过他自己是神。 在庙宇间的寻宝活动持续了两个多小时,随着气温的慢慢降低,身体的感 受也慢慢变得舒适,最后终于可以以“徜徉”的心情漫步。撇开那些“性爱"雕 塑,克久拉霍的寺庙本身也颇值得一观,那些凝结着工匠一百年心血(这组庙宇建 了一百年)的艺术品,无论如何都值回一个下午的细心凝望和五美元票价。 克久拉霍小城本身也是个可爱的地方,从嘈杂的瓦拉纳西来到这里,让 耳朵享得片刻安宁,竟然让我称颂起生命的美好来。 离开景区以后,我们在庙宇对面一间小餐厅的露台上喝着咖啡和茶(那 间餐厅在一棵树上搭了个简陋的高台,上面摆了张桌子),欣赏西斜的太阳照 在一组组寺庙上,看着一大群一大群的鸟儿在头顶飞来飞去。也许它们的一 天是从此刻才开始的,而我的一天到这里差不多就要结束了。 我无精打采地喝了口咖啡,像个跑到终点以后泄了气的运动员。咖啡很 难喝,说是咖啡,其实是那种带有咖啡味道的速溶饮料。我有点怀念真正的 咖啡的味道了。我跟小郑同学小声抱怨了一句。 她告诉我,她也正在怀念真正的海鲜的味道。 第五天 二o o 六年三月二十六日,星期日 起床,出门去吃早饭。 仍旧在昨天有树上餐桌的那一家。仍旧不敢去坐树上的那一桌。我早 就知道一个道理,这个世界上很多的浪漫和如画美景你在旁边看看就可以 了,自己跑进去的结果是别人看起来挺美,你自己则挺受罪。 我还没学会怎么在印度点餐,随便吃了点西式的东西。全世界的背包客 据点基本上都会有一些差不多的食物,比如香蕉煎饼之类。搞不清楚状况的 人,或者对本地食物有抗拒的人,也能轻易完成吃饭这项任务。 就如同我发现宗教不必要一定有个神一样,我在新疆时发现民族也并不 单纯以血缘区分。新疆有几个少数民族是屯兵边疆的满族后裔,保持着自己 的语言、服饰和习俗,在伊斯兰地区是个孤岛。孤岛做得久了,没机会跟别处 的满族一起与时俱进,久而久之自己独树一格,自成了一族。 如果以这种标准衡量,全世界的背包客俨然已经是一个独立民族了。背 包客们有自己的信仰和精神(比如“世界和平”),有自己的圣地(比如尼泊尔 和西藏),有自己的民族服装(至少要有一只背包和一双舒服的鞋吧?),语言 主要以各种口音的英语为主,打招呼的风俗是说“,嗨,你是哪里来的?”背包 客们最热爱的饮料是啤酒,基本食品构成包括香蕉煎饼、披萨和炒面炒饭,对 世界的期待是一张干净便宜的床铺和一个痛快的热水澡。 从规模上讲,背包族在世界的每个角落流窜,是人口最庞大的游牧民族。 跟犹太人的遭遇一样,他们在某些国家受到热忱的欢迎和亲人般的接待,但 也在另一些国家被逼得走投无路有时候不得不放弃自己的民族身份(不信的 话可以试试看去美国背包旅行)。更有甚者,他们在有的国家还会被人追杀、 抢劫、强奸、绑架,这其中就包括我们现在身处的印度。印度是全球强奸外国 女游客数量第一的国家。 我从进入印度以后就将自己的预警系统调到最高级别,决定除上厕所以 外绝不离开小郑同学半步o Lonely Planet是广受背包客热爱的攻略书籍,对某些人来说拥有相当于 《圣经》的地位(事实上Lonely Planet黄色封面的《鞋带上的东南亚》确实就有 “黄色圣经"的称号),是我们在印度最重要的拐棍。全球出版旅游攻略的人 家不少,在很多国家都能看到大家手持不同的攻略书四处游走,但是在印度, 我看到的情形是 Lonely Planet{印度》一统天下,差不多人手一本。我看过很 多次大家手上捏着同一本书走来走去的情形,很多人还用一根手指头嵌在书 里。我猜大家用手指头夹着的都是书里的同一页。 Lonely Planet的好处是不言而喻的。到一个陌生的地方,什么样的店家 是诚实可信品质上乘物美价廉的,什么样的本地食物是富有特色值得品尝 的,复杂而陌生的本地交通应该怎么应对,什么地方不可错过,什么地方一定 要错过等等,都写得清清楚楚。这些前人的经验如此可贵如此深受族人的信 任,以至于也产生了一些副作用,比如书里推荐的客栈总是客满,书里推荐的 饭店总是很拥挤。慢慢地因为不愁生意做,有些短视的经营者提高了价格降 低了品质,还培养出傲慢的神气。我们在瓦拉纳西车站北面碰到的第一家客 栈就是如此。 Lonely Planet有一个特色,对每个国家他们都列出一个专门的章节,介 绍在这个国家可能遇到的危险和麻烦。这个章节是我每次都看得很仔细的 一部分。这部分很有帮助的内容一方面告诫大家不要触犯一些独特的本地 法律,一方面提醒游客当心一些奇怪的当地风俗,还有就是帮助大家了解一 些各具地方特色的对背包客的侵犯。 印度的情况有点不同。别的国家大多是一个国家一个章节,在印度的 Lonely Planet中则是每个地区一个章节。在针对克久拉霍的这部分,警告的 内容是要大家小心本地的小学生。据说这些小学生会来热情主动地邀请游 客去学校参观,善心的来访者在看到学校令人心酸的穷困景象后,孩子们会 请求游客捐助一些钱,而这些钱最后将被担当业务员的学生和担当营业员的 老师分掉。这么说好了,这个国家,很不一般。 吃完早餐以后,离十一点多的发车时间还有好几个小时,我们打算去克 久拉霍的另一组庙宇看看。克久拉霍的庙宇分为好几组,昨天我们参观的是 西组,东面和南面还各有一群。然而,我很犹豫是否应该在这里烟尘漫天的 道路上继续颠簸,匆匆忙忙地往返一趟,一身臭汗尘满面鬓如霜地去赶巴士。 我的好奇心有时候会被倦怠击倒。从常理上讲,一个人从千里万里之外 赶来,风尘仆仆赶到目的地,每多看一点每多走一点,都会令整个旅程增值, 哪怕是看了并不值得看的东西,也至少增加了一点“不值得"的经验。可是我 常常会在最后不值一提的五百米止步,有时候是因为门票太贵,有时候是因 为听信了别人的劝谕,有时候则单纯是因为自己的疲惫。 在克久拉霍就是这样的。我的露台早餐虽然不算好吃,至少还是闲适和 放松的,再说眺望一下街对面不远处充满印度风情的寺庙群,已经给了我极 大的满足,让我实在懒得博命一样跳起来冲锋。最后,犹豫来犹豫去,时间替 我作了决定——我们终于没有时间了,也就省得像个驴子一样在两堆草料间 打转了。 退了房,背起包,告别了那个眼睛闪闪亮的小妹(谢谢你没有带我去你学 校),我们重新穿过混合着腐烂食物和尿骚味的窄巷,向汽车站走去。这次我 们可以走得很从容,昨天的跟屁虫们对离开的游客毫无兴趣。 所谓的汽车站,是间空荡荡的大房子。我都不确定这样的建筑算不算是 一间“房子",因为这间所谓的“房子’只有两面墙,其他两面空荡荡的全通透, 看起来更像一条宽阔无比的走道。 比房子更空荡的是房子前面的空地。这片我们昨天下车的地方显出一 片令人不安的平静。根据昨天的经验和出于对汽车站的了解,这里应该是个 混杂着进出站公车和等候人群的乱糟糟的地方,是那种需要当心自己的行李 会不会被人摸走的地方。可我想象的景象完全没有出现,这里没有拉客的旅 馆业务员,没有等候的三轮车夫,没有叫卖的小贩,没有候车的群众。基本 上,这里什么都没有。我还没见过这么冷清的印度。 这种感觉很不妙。旅行中你最不想碰到的情况就是,当你兴冲冲信心十 足地赶路时,忽然一回头,发现你的同伴们全都消失了。这只有一个解释,那 就是意味着别人都知道正确的做法正确的路径,而独独你被蒙在了鼓里。你 可以想象得到别人在餐桌上酒吧里聚伙热烈交换情报,某几只老鸟向后进们 指点着江山,菜鸟们频频点头一边认真地写笔记。而那个时候你却在洗着热 水澡忘情地唱着“忘情水”o 当你前一分钟还觉得世界没什么稀奇什么也难不倒自己,而下一分钟就 发现青天白日朗朗乾坤普天之下你最愚蠢,这种突然的落差没有几根特别坚 强的神经是应付不来的。 我就应付不来。 我心旌摇曳地在大走道里转来转去,想找个人来打听打听。可是这里没 人能讲英语。角落里坐卧着的几个当地人,看起来都是在这里躲阴凉的流浪 汉,看着我的眼神仿佛在说“,咦? 这个外国人这时候来这里干什么?"——这 更增加了我的不安。 在到处寻摸的时候,我不得不注意到一个奇观。在这间空房间里,除了 若干根粉刷成白色的立柱之外,还有一根黑色的。这根黑色柱子是活的,由 密密麻麻不停飞舞的苍蝇覆盖。过去我还以为只有蜜蜂才有这样的团队精 神呢。我静静观看了几分钟,又回头去把小郑同学抓来一起共赏奇观。这至 少让我的注意力稍稍转移了一点,不再像刚才那么焦虑了。 更好的事情接着就发生了。有五个穿着我们民族服装的同志急急忙忙 地赶来,他们看到汽车站的景象显然也吃了一惊,心里大概也在怀疑自己昨 天洗澡的时候一定错过了什么。 我们车票上预定的发车时间已经到了,还是没有车来,也没有车走。原 先我还很确信不管在哪个国家,不管是什么文化什么风俗,总会有一些事情 是举世皆然的,比如卖出了车票就应该会接着安排一辆汽车。现在我知道 “不可思议的印度"到底是什么意思了。 幸好售票处的职员终于想起来要上班,让我们有了个打探消息的地方。 在这种境况下,哪怕全是坏消息,也要比什么消息都不知道来得好。 我得偿所愿,听到的全是坏消息——十一点十五分的车? 啊,已经取消 了,取消了。后面的车? 啊,那可不知道,不知道。别的去 Jhansi的办法? 啊,这没有办法,没有办法。你们明天再来看看,再来看看。 谁给我把菜刀? 我要去砍死这家伙! 这个死胖子坐在那里对我们唯一的意义,是成了退票员。他把我们的车 票收走,把票钱退给我们,还扣下了十卢比的手续费。十卢比没几个钱,可是 这个不讲道理的规矩激怒了我。想想看,你跟一家企业签订了一个合同付了 货款,后来这家企业不肯履行合同,退款的时候却还要扣下你一点钱作手续 费。这个世界还有没有天理了?! 于是就吵架,恶狠狠地质问他。死胖子只会耸肩晃脑袋,做出的那副表 情——怎么说呢? 如果诸位想看看“死猪不怕开水烫"的真人表演,那是我有 生以来看过的最贴切生动精彩的两次之一。另一次是很早以前审判张春桥。 死了吧这回。要困在克久拉霍了吧这回。 问题是,就算我破罐子破摔愿意在这里多住一晚,明天也有可能碰到同 样的麻烦。我脑海里出现了一个骇人的蒙太奇镜头——字幕:十年以后;画 面:阴郁的雨中,我胡子拉碴站在同样的汽车站里,依旧在等待一班永远不会 出现的巴士。我身边站着披头散发的老郑同学,她怀里抱着一个脏兮兮的孩 子,还有三个更脏的孩子在我们脚边打闹,两个大点的把弟弟按在地上要喂 他吃虫子。我迟钝地转过头,对镜头说了句——永远不要相信印度人。 我打了个寒颤,在这酷热的天气里。 我决定不惜一切代价离开。 办法还是有的,就是昂贵了点。在这里能包辆车去 Jhansi,无非是价钱 问题。这时候就显出同伴的好处了。后来的五个背包客显然跟我们落入了 同样的境地,也分别想象过了自己十年后的模样,也分别突然觉醒过来随后 决定不计代价。 我们在周围的印度人里觅到一个能说点英语的,让他找找看有没有愿意 载我们去Jhansi的车子。这个黑瘦黑瘦的家伙面相很恶(说不定是我当时心 情太糟,觉得谁都看上去很恶),长着一张电影里邪恶海盗的脸,可他是这里 唯一有可能帮得上我们的人。 在获知我们的要求以后,他显出大受鼓舞的样子,信心满满地跟我们讲 价。我们民族的代表是个法国妹。本着一些无法说明的本能,在弱势境地下 我们推举出去的谈判代表是看起来最为柔弱的一位,好像这样就能博取对方 的同情似的。 最后双方讲定的价格是一千八百卢比。我们七个人分担的话比大巴车 票贵了一倍,但已经可以接受了。我们昨天买的大巴车票是每人一百一十 卢比。 总算是看到了一线曙光,大家的兴致都显得高了些,开始计算一千八百 卢比分到每人头上有多少这道复杂无比的应用题。对于他们来说,这样的算 式不借助工具是不可能完成的,于是有人掏出本子来,有人掏出手机来。我 和小郑同学则在翻着白眼,口中念念有词。 就在大家很投入地沉浸在各自的数学迷宫中时,一个印度人走过来,把 脑袋伸进我们一圈人中间,结结巴巴地说——刚才那个人,不要相信,那个 人,已经走了,没有车子,他,开玩笑的…… 啊?! 那个人鬼鬼祟祟地接着说——我有车,Jhansi,五个人,两千五,去不去? 我们七个人瞪着他,谁也说不出话来。然后我们相互对视了一眼,分头 散开了。 真是见鬼了对不对? 在这里我已经不知道该相信谁了。那些来跟我搭 讪的人,原来我还以为他们只是想赚我的钱,现在看来还有另外一种可能性, 那就是拿我来寻开心。 使得情形愈加趋于复杂的是只有五个座位这一事实,这让我们七个背包 族的临时同盟瞬间瓦解。就像美国的真人秀电视节目《幸存者》里那样,团伙 中的小团伙迅速形成,背着别人的秘密磋商紧锣密鼓地进行。 当我回过神来时,看到的画面是一辆吉普车扬起一股烟尘正急急忙忙地 开走,后面还有个白人小伙子扒在车帮上拼命地蹬腿,正被人抓住裤腰带拖 上车去。 完了,那五个背信弃义的家伙走掉了。我悲愤地呆立在那里,脑子里的 电影镜头又重演了一遍,只是这次的台词变成了——永远不要相信该死的 白人! 我完全失去了方向,不知道该怎么办。这在我过去漫长的旅行中从来没 有发生过。我重新审视了自己的处境,发现自己身处一个离随便哪里都有好 几百公里的地方,全然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什么交通工具愿意辛苦跑一趟带我 离开。 幸好,我们周遭的情况也在悄悄变化着。这悄悄发生的变化——看起来 还是令人欣喜的变化——是候车室热闹一点了,陆陆续续有不少印度乘客正 不紧不慢地赶来,黑苍蝇柱子受不了人类的骚扰已经散伙,汽车站终于也有 点汽车站的生气了。 我还没有从沉重的打击中恢复过来,灰心丧气地认为那些人都是要去瓦 拉纳西方向的。这样的估计很有依据,昨天我们的车差不多就是这个时候到 站的,稍事休息后重新装上乘客往回走是最正常且符合逻辑的推算。 已经到了中午时间,今天的午饭是指望不上了。我叹了口气。 午饭是我现在最不愿操心的事情。我可不想在自己离开去填肚子的那 五分钟里,有一辆满载的大巴匆匆靠站,吐出一堆人再吞进一堆人朝 Jhansi 而去。我束手无策地围着小郑同学和一堆包包转圈,心里暗暗地跟上帝谈条 件。我的祷告是——上帝啊,如果你真的存在并且在印度还听得懂中文的 话,请你帮我离开这个地方吧,今天,就今天,今天就让我离开吧! 我答应你 啊,以后我再不偷偷摸摸抽烟了。 我正在冥想时,有个印度人走过来问“:你们是要去 Jhansi的吗? 那辆车 就是。”他指了指远处一辆车身画得无比热闹的巴士。另陶 车子正在(在我看 来是偷偷摸摸地)上客,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虽说以前也曾有过若干次我许过的愿得到了回应,但没有哪次应验得这 么快的。我吓了一跳,随后发现那个上帝使者不像是在开玩笑的样子,赶紧 抓起大包和小郑同学,一边连声道谢,一边往巴士跑去。 没错,是真的,每人九十五卢比,行李另收十卢比,比我们原先买的车票 还便宜了些。‘ 我们在车里找了个座位坐下,如释重负。我都不敢相信自己有这样的运 气。鉴于今天跟上帝的关系不错,我在等着发车的时候又开始得寸进尺—— 嘿,上帝,谢谢啊! 再商量一下,你让那辆白人的吉普车,翻掉就不要了,把他 们弄抛锚怎么样? 答应人家么,这要是也能办到,以后人家就真的再也不偷 偷摸摸抽烟了…… 为了验证上帝的工作成果,在后面六个半小时的旅途中我一直神采奕奕 地坐得笔挺,眼神不停地在搜索路边,盼望着随时就会有一辆四个轮胎全都 已经爆了的吉普车跃入眼帘。 跟我们第一天入境时的巴士不同,现在我们坐的这一辆才算是长途车, 因此坐车的习俗也有点不同。 印度的车子开得很慢,也很吵。我们行走的公路一律都很窄,两辆汽车 交会时还要大家挤一挤的那种,再加上公路上各类人畜及小型交通工具的干 扰,机动车的平均时速相当可怜。我在印度看到不少卡车和巴士的车头上骄 傲地写着“40K M "的字样,猜想他们大概是在给自己做广告,显示的是自己惊 人的高速。走在这样的公路上,我才能真正理解为什么四十公里的时速就已 经是梦幻速度了。而敬业守信的司机们为了努力达成自己的梦想,一路上按 着喇叭的手就不曾松开过,像是长在上面一样。我相信,在我们的车子跑到 高速峰值时,有那么片刻是达到了广告承诺的神奇车速的。 跟车头的“40K M "广告不同,许多印度大型车的尾端写着“请按喇叭"的 字样。起先我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走到乡间公路上就发现原因了。在狭窄 的道路上行进时,大型的卡车和巴士会像大象一样把道路塞得满满当当,如 果有谁想要超车,除了按喇叭还真没别的办法。那些在大屁股上写着“请按 喇叭"的车子,想必是在对自己缓慢的蠕动和庞大的身躯表示歉意。 反正,在印度的公路上移动时,我最能感受到自己来自发达国家的自豪 感。在我小时候,浙江的公路路况也很差,从杭州去趟温州要坐一夜的车,但 即便是那个时候我也不记得有这么糟糕的道路条件。 另一个使得道路愈显漫长的原因是车子会不断停靠。我觉得几乎每半 个小时印度群众就会需要下车一趟,大部分情况下是为了喝水或撒尿,有至 少一次是为了拜神。这实在是太神了,车子开着开着就停到了一个路边小庙 前,司机大佬急急忙忙地下车去搞迷信活动,一车人就在车上探头探脑地欣 赏他忙碌的身影,并且露出赞许的微笑,很高兴自己的旅途又多了些安全 保障。 相比之下,我更为欣赏的是印度人民的喝水特技。路边的水罐是不收钱 的(我从来没见过有乘客们因为喝水而花过半毛钱),大家蜂拥而下,抓起水 杯就往自己的嘴里倒水。真的是倒,而不是喝。他们把脑袋高高仰起,把水 杯举过头顶,像卖油翁一样往自己的喉管里浇灌,男人们的喉结起劲地上上 下下活动。 身为一个印度人的基本生存技能有两项,一是只用右手抓东西吃只用左 手擦屁股,另一项就是往喉咙里倒水喝。 理由是明摆着的。当嘴唇不用接触水杯时,喝水的杯子就可以千人用万 人用,极大地保障了卫生。印度的饮用水质量是被外国人非议最多的部分, 西方人甚至把在印度腹泻专门称为“D elhi Belly(德里肚子)"。印度人显然也 无法完全幸免,他们的抵抗力虽说可能比生活环境干净的外国人强一些,也 没有到百毒不侵的地步,所以才会发展出这种奇特的喝水技术(印度儿童单 单因为腹泻而导致夭折的数字就达到了惊人的每年三十万人,世界第一)。 后来我还得知另一个说法,说是印度人在公共场合喝水不接触器皿,原 因与种姓有关,是为了避免被低种姓的人污染。 看过了几次以后,我心里开始痒痒起来,不顾小郑同学的劝阻,抓起矿泉 水瓶子开始学习。结果可以想见,我像个被灌了辣椒水的人,觉得自己七窍 都在喷水,只一瞬间就把自己的脑袋喷得湿淋淋的。另外,我的喉管和气管 也不负责任地相互交换了一下职守,引发了一连串强劲的咳嗽。 旁边有个印度小孩惊讶地看着我。等他长大一点看过鲸鱼喷水以后,大 概就会知道怎样生动地形容我了。 我很丢脸地作罢,把瓶盖拧紧塞进包里,避开众人的目光转过头去,一边 咳嗽一边接着欣赏车窗外众人优雅的灌水奇观。 当车子终于开进 Jhansi时是晚上七点,天色已经全黑。汽车站离火车站 很近,没几步路就能走到。Jhansi的火车站大概是全天下最容易辨识的,因 为车站前就摆着一台硕大的蒸汽机车车头。 车站很热闹,符合我对火车站的期待。在经过克久拉霍的冷清以后,我 热烈赞同此地的闹猛景象,觉得越热闹越好。 在热闹的地方什么事情都好办了,我们买了去阿格拉的火车通票(也就 是说只要是去阿格拉的车我们都能上),在问询处打听好了最近一班车的发 车时间是八点二十,踏踏实实在车站餐厅吃了一顿味道乱七八糟的晚饭,随 后喜出望外地在报刊亭里买到了传说中的英语火车时刻表。事情显然正在 朝好的方向转变。 然后就是无聊的等待。然后又是四小时无聊的火车。 我在车上四处寻觅了一番,没发现叛徒们。 火车是个比较能让我安心的交通工具,虽说印度铁路的名声不太好(他 们比较著名的特色是无节制的晚点),但现在我确信自己至少是一定能活着 到达阿格拉了,最多随身行李被人偷个精光。 我开始担心行李问题是因为我们的邻座们看起来都是十分老到的旅行 者,他们上车后做的第一件事是先用一条铁链子把行李拴在行李架上座位底 下,再用一把铁将军锁上。这套动作大家不仅做得很熟练,而且做得大张旗 鼓,其中甚至有示威的意味,我猜他们的意思是——老子的行李可是受到妥 善保护的,想要打主意的请另寻他处。 我抬头看看自己的大包,觉得自己住在全楼唯一没有装防盗窗的房间 里,窗户上还贴着“欢迎光临”的标语。我都有点想把包包取下来抱在怀里。 这一发现让我不敢再离开座位,别说去后半截车厢找叛徒,就连上厕所 我都不去了,看书的时候每读完一个自然段就强迫性地抬头看看。 理论上我是不用这么操心的。我那只大包里除了一堆脏衣服外什么都 没有,却没来由的死沉死沉,飞人刘易斯如果背着这只大包逃窜,我也可以先 饶他五十码再扑上去摁住他。可是担忧是一种心魔,一旦起意便无法抑制。 小时候我听过一个故事,说某个巫师摆摊卖点金术,做法很简单,只要拿着铅 条在火上作烧烤状即可,但是有一个诀窍务必要牢记,就是在烧烤的时候心 里千万不能想起白熊在雪山上跳舞。我现在遇到的就是同样情况。 我重复了四小时抬头和低头的单调颈部运动,终于熬到了阿格拉。 不吓死我不算完的印度铁路在到站时又精神病发作了一次,列车整整比 时刻表早到了十八分钟。 这次上车前我总算买到了时刻表,所以一路上能反复检查到站的时间, 心里暗暗盘算的是这次到底会迟到多久。等火车停在阿格拉月台上时,我还 茫然地左看看右看看上看看下看看,生怕有人趁下车的混乱劲把我的东西 摸走。 当发现这里下车的人很多,而且有些旅客模样的外国人也在匆匆忙忙往 前走时,我这才想起把脑袋钻出车窗外去看看,还眯起眼睛使劲分辨了一会 儿,模模糊糊看见车站牌子上似乎大概好像写着小小的“阿格拉"字样。我像 屁股被人点着了一样弹跳起来,对着邻座的印度人慌里慌张地问“:阿格拉?” 我慌里慌张的神情很容易被人误解为恶狠狠,印度人吓了一跳,看着我这个 发了神经的老外,颤巍巍地连声说着“,阿格拉,阿格拉……99我不肯定这算是 肯定我的疑问还是被我吓到了以后无意识地重复我的问话,不过管他的,赶 紧下车 ! 我和小郑同学抓起背包,奋勇扒拉开过道上挡住我们的一切死的活的障 碍物,从火车上跳了出去。落地以后我急匆匆跑去站牌下再看了个仔细—— 没错,这里就是阿格拉! 我看看手表,用一句老蒋常用的宁波话“娘希匹"发 表了感想(顺便说一句,这是新中国电影史上出现过的最脏的脏话,和《疯狂 的石头》里黄渤在下水道里说的那句脏话同一级别)。 因为自己乘坐的交通工具提前到达而骂街,这在我的人生里是绝无仅有 的一次。如果有人以前看过水晶球预告我有一天会因为火车早到而骂娘,我 自己都不会相信。 我们站在阿格拉昏暗的月台上,身上背着满是尘土的大包,周围是来来 往往忙碌的行人。我松了一口气,知道泰姬陵就在眼前了,这煎熬的一天也 即将接近尾声。我们今天的游戏只剩下最后一个关卡——再找到一张铺着 干净床单的床铺。 我看看火车站的大钟,发现指针已经悄悄越过了午夜。这已经是新的一 天了。 日子总会过完的,但需要完成的事情是否能赶在时间完结前结束,除了 自己的努力外,有时候还要靠一点运气。 这一天里,我们花了一整天的时间只做了一件事情,就是把自己从克久 拉霍运送到泰姬陵所在的阿格拉,运输距离大约为三百七十公里。 这肯定不是我们运气最好的一天。 最后顺便说一句。在写这篇文字的时候我翻阅了一点资料,发现百度百 科的“克久拉霍”条目下写着——克久拉霍(K hajuraho)紧邻泰姬陵,位于瓦 拉纳西,Jaipur,和德里附近。 千万别信。
第五天二○○六年三月二十六日,星期日
印度走着瞧
许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