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天二○○六年三月二十二日,星期三

第一天 二o o 六年三月二十二日,星期三 我是一个兵。 一个海军航空兵,航空母舰甲板上的地勤,任务是站在起降跑道上手舞 足蹈地做手势,引导战机顺利起飞或降落。装甲飞鸟在我身边轰鸣着经过, 每次都引起巨大的震动,让我站立不稳颤抖个不停。我恶声恶气地跟身边的 人喊着说话,不停地抱怨今天怎么就忘了戴隔音耳罩。 最后,一阵剧烈的“轰隆"声终于把我惊醒。我疲惫不堪地在黑暗中睁开 眼,花了十秒钟或是十分钟时间努力地思索自己到底是在哪儿。不管是自愿 还是被迫,我醒来的时候都会有一阵子丧失时间感和思维能力,并且指挥不 动身体。我猜一个植物人苏醒时大概也就像我这个样子。 我睁着眼睛,瞪着眼前的一片黑暗。我想起来了。这里是尼泊尔的边境 小镇白拉瓦(B hairaw a)。 我和小郑同学一路干辛万苦地从博卡拉移动到这里(路上还要和大家一 起拆游击队的路障,拆路障还拆出一颗地雷来,真的是有点辛苦),现在正准 备动身离开这个动乱的国家,到他们南边的邻国印度去。 我们昨晚不幸住进了一家临街的旅馆一个临街的房间。白天察看房间 检查卫生工作时我们没意识到会有什么不妥,到了半夜才醒觉楼下那条狭窄 的街道原来是尼印边贸的大动脉,满载的货车漏夜不停地驶过,脚步沉重得 00 1 让每扇窗户都在摇晃。我们像是住在一个余震不断的地震灾区。 我和小郑同学经过一阵喃喃梦呓式的紧急磋商,认定地震时继续睡觉有 违人性本能,不如就此起身去另一个国家探险。这个时候是早上——该死 的——四点钟。 我们磨磨蹭蹭地收拾好自己和随身行李,看了会儿电视,五点多把柜台 上值夜的职员弄醒,大家各自带着一张浮肿的隔夜面孔办理了退房手续。出 门后花五十卢比叫了辆三轮车,我们在清晨的凉风中走完了尼泊尔的最后四 公 罩。 这个边境有点不太像边境。尘土飞扬的马路边,尼泊尔出入境办公室看 起来就像是中国某个偏远县城的机关单位传达室,不同的是这里有一群疲惫 不堪的嬉皮士东倒西歪地围在窗口。他们正在办理入境手续,脸上带着狂欢 后宿醉的倦怠神情。我要是边防警察就要好好搜一遍,准定能从他们身上比 如裤裆之类的地方搜出大麻来。 离开办公室几步远的地方,是一座建了一半的印度国门,现在还只是一 个水泥坯子,上面“W ELCO M E T O IN D IA ”(欢迎来印度)的标语倒已经写好 了。印度国门前有一根阻挡车辆用的横杆,是那种一端挂着块石头、车辆通 过时要靠人奋力按一下的杠杆,严肃性还不及我家小区的车库。栏杆旁边坐 着一个同样很不严肃的边防警官,坐姿看起来像是连续打了两天麻将,刚刚 才被人从麻将桌上替换下来。走过这个垂死的人身边,穿过那个水泥国门, 我们正式踏上了印度的领土。 这就算是到印度啦? 我的脑袋像是被人猛击了一下,发出大铜锣敲响时那种“哐"的一声,铿 锵而绵长。这下子我才觉得自己真的醒了。 我是这么一种人,就算预先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而且哪怕确切地知道 事情会发生在哪一天哪个钟点,到时候还是会手忙脚乱惊惶失措。 002 印度绝对不是什么意外。确切地讲,我和小郑同学四个月前就确定了这 次旅行的目的地是印度,然后花了好几个月时间做计划做准备。然而,在被 她一路领着拿了签证、买好车票、经过西藏和尼泊尔,最后终于站在了印度的 国门前时,我才如梦方醒地发现——啊? 这就到了啊? 这就是印度了啊? 我 还没准备好弛,我还什么都不知道弛! 作为一个智商和见识都在平均线附近的中国人,我对印度的了解也基本 处于咱们国人的平均水准,也就是说基本上没有了解。所知道的无非就这么 几件事:他们是个形状像舌苔一样的南亚国家,气候很炎热;他们的十亿人民 群众长相跟欧洲人差不多,肤色跟非洲人差不多;他们打招呼的问候语跟尼 泊尔人民一样,叫“奶妈四代"(这是我刚从尼泊尔学来的);他们讲英语;他们 的女人额头上喜欢点颗红痣,鼻子上喜欢挂个环环,穿的衣服是一块把自己 裹起来的大花布;他们的男人脑袋上都包着块床单;他们不论男女都喜欢载 歌载舞,而且天生就会扭脖子;他们现在做软件很厉害;他们的土产叫印度神 油;他们的运动是瑜伽和板球;他们制作的电影数量全球第一,我看过其中的 两部《:流浪者》和《大篷车》;他们点头摇头表达的意思跟咱们正相反;他们有 个伟大诗人叫泰戈尔;他们有个伟大领袖叫甘地;他们现在的总理叫辛格。 哦,还有,以前他们还跟我们干过一仗,最后他们吃了亏。哦,还有还有,好多 中国人习惯上是管他们叫“阿三”的。 要是把所有的细枝末节都算进去,我大概可以“哦还有还有"个几分钟。 不过,对于人口数量占世界六分之一仅次于我们、并且在可以预见的将来会 超越我们成为人口第一大国的这个邻居,我所知道的那么一点点实在不算 太多。 现在,我带着这么“一点点"和一本 Lonely Planet/(印度》,走到了印度门 口,心里惴惴不安。在下面的一个月里,我将在这个国家进行一次匆忙的 旅行 。 我们只有一个月的时间。 这不能赖我。在上海申请印度签证的时候我原本期望能够获得三个月 的许可,但是印度领事馆负责发签证申请表的一个小伙子使劲跟我说“一个 月够了”。他说一句“一个月够了",我就说一句“一个月不够",他再说一句 “一个月够了”,我就再跟一句“一个月不够"。大家这么来回拉锯来拉锯去, 最后我被他带到沟里误说了一句“一个月够了”,他赶紧很满意地就此打住。 因为这种菜市场式的讨论决定了我印度旅行的长度,所以我不是很清楚 到底在上海能不能依法拿到三个月的签证,要说不能他何不干脆直接告诉我 还跟我玩什么绕口令,要说可以呢他又干吗偏偏不发给我——我都陪他绕半 天了难道还不够有诚意? 反正,印度很神秘。(顺便说一句,现在铁定可以拿 到三个月签证了,根据印度政府的新规定。) 我使劲想要拿到印度的三个月签证并不是因为我讨价还价成瘾需要送 医治疗,我是基于对这个国家的幅员辽阔有深刻的认识而认为只有一个月的 印度之旅会让我很忙很忙,三个月可能都还只是勉强够用。 印度的国土面积三百一十万平方公里,差不多有两个新疆那么大。二 o o 五年秋天我和小郑同学去过一趟新疆,知道那个尺寸意味着什么。我们 在那年的九月三十日进入星星峡,十月三十一日离开,足足一个月还觉得时 间紧张,还觉得不过瘾。新疆之旅我们还是自己开车的。现在倒好,现在我 们要去一个面积是新疆两倍、人口是新疆五十五倍的地方,还得全部仰赖当 地名声不怎么好的地面交通,却必须在一个月的大限前离开——我不理解印 度政府为什么要这样为难我。 在此之前,有关印度别人在说些什么我不是很关心我只当是个参考,但 我确实是从印度签证这桩事情开始觉得我们这个南亚邻居的思维方式很别 具一格。一开始我都没敢往那个方向去想——他们该不是以为我想赖在他 们国家不走了吧? 他们该不是以为我有移民印度的倾向吧? 所以,从第一次跟印度打交道开始,我就隐约地觉得印度人民不喜欢我。 而我走进印度才不过十分钟,我就发现自己误会了:他们挺喜欢我的——他 们挺喜欢想方设法占我便宜。 印度国门背后是一个叫苏瑙里(Sunanli)的边境城市,街市冷清清的,大 部分商店还没有开门,马路上隔开一二十米就有一堆垃圾在燃烧,空气里弥 漫着烟雾、尘土和由此引起的呛人味道。这个城市的面貌跟尼泊尔的看起来 差不多,一样老旧残破,却也一样充满着南亚人钟爱的鲜艳色彩。 我们在街道上走了几分钟,发现有个事情不太对劲——这个,似乎,好 像,就这么溜达着走进一个国家去,不大正常吧? 正常的状况下,边境地方应该有个罹患面部肌肉麻痹症的菩萨穿着一身 制服,坐在一个严肃的小隔间里把我的证件收走,并且像个照相馆师傅一样 命令我把脑袋摆来摆去,好让他把我的靓照收到电脑里。他们有时候还会问 我一堆诸如“你到我们这里来有何贵干”“、看到我们的靓妹会不会临时起意 啊’“、你不会是个间谍吧”之类的无聊问题,最后才会——看起来总是很不情 愿似的——给我盖上一个入境章,代表政府正式恩准我合法地进入他们的国 家。有的国家还会在我的护照上毫不客气地写上“不许工作"之类的字眼。 因此,我在走进印度时也很想知道印度人会在我的护照上留下点什么痕迹, 会不会给我盖上一个“吃牛肉的干活绝对的不允许"的图章。 可是,这里手中捏着图章的人儿,你们在哪呢? 我要是缺心眼的话,可以一路顺着苏瑙里的街道走下去,前面就有几个 掮客模样的人迎面走来,好像是要招呼我们上长途车。我确实要上长途车, 可是,我得先找个地方盖章啊,不然以后被人逮住,往小处说叫“偷渡",上纲 上线的话没准还能算“入侵"——如果他们将我的指甲刀定义为武器的话。 我就像是个在电脑游戏里面迷了路的人,决定回到原点也就是国门那里 去,仔细看看这个国家是不是真的准备不设防了。 结果在一个门廊底下我们找到了印度的出入境办公室。 这个所谓的“办公室"也就一张办公桌,摆在一个广式骑楼建筑的过道 上,桌子背后懒懒散散坐着几个人,为首的是个比较壮实的胖子,穿着整齐, 很有公务员的模样。这摆设要放在国内我会觉得是某个银行在推广信用卡, 全没想到这是印度代表国家行使权力的边防管理机构,所以第一次就错 过了。 胖子官员很客气,比一般的菩萨有活力,把我们的护照缴去仔细翻看了 一遍,然后从乱七八糟的桌面上找出两张表格给我们填。他自己也没闲着, 也要在一个账本一样的东西上写写画画。打开本子以后,胖子拍了两下胸 口,表示自己没找到笔,他晃了下脑袋,问我能不能借我的用一下。 笔? 这我倒有的是。我每次都随身带着一把无印良品的黑色水笔。这 种水笔值得特别介绍一下——这是我觉得写字最舒服的便宜水笔,可偏偏它 也是史上最不经用最容易写完的笔,结果是我走到哪里都要带着,而且总是 带着一堆。你说这会不会是日本人故意的? 我随手把无印良品递了过去。不识货的胖子抓过去看了看,又给丢回 来。他指指小郑同学手里的笔,示意要她的那支。她那支斑马笔看起来确实 比我的高档些。 斑马就斑马。我让小郑同学把笔交给胖子,另找了一杆笔给她填表格。 印度人对表格的喜爱可以用“狂热”来形容,这是我们第一次领教。我要 在入境登记表上填上一堆祖宗十八代的信息外加回答八百多个问题,要是真 有人愿意认真阅读一遍,对我的了解程度大概会超过我爹妈——当然,如果 我全都说实话的话。写考卷的时候(有一瞬间我真的以为自己是在考试),我 偶尔会抬起头来,看看胖子身后的头顶上有没有写着“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的标语。没有,什么都没有。很好。 于是我高高兴兴地开始把自己描绘成另外一个人。要是有一天印度警 察拿着这份表格去中国找我的话,他们会在上海的街头到处打听去浦东的虹 桥镇怎么走,宝钢的宿舍在虹桥镇的什么位置,那里有没有一个开小卖部的 武林高手,天天用铁砂掌在炒糖炒栗子。 他们让我忙得要死,我想象一下如何把他们支得团团转总可以吧? 等例行手续办完以后,胖子很高兴地在护照上盖了入境章递还给我们。 后来我们听说,还真是有外国游客错过了这个手续,等到要离开的时候被边 防官员一把揪住衣领子罚钱。 我们站起身来,把东西一件件装好。每次过境时我们总是把包里的一大 堆东西翻出来,证件、文件、参考资料什么的,都是很要紧又很容易弄丢的物 什,所以要格外小心。我一边收拾,一边斜着眼瞄来瞄去,发现胖子一点都没 有要把斑马笔还给我的意思。而且,那支刚才还在他手上奋笔疾书的笔已经 不见了。 等我和小郑同学把行李背好时,胖子站起来摆出像是要欢送我们的姿 态。在即将转身离开的最后一瞬,我对胖子伸出了手。我的意思是跟他把笔 要回来。 出乎我意料的,胖子热情地握住了我的手,说了旬——欢迎来印度! 很不好意思,在他热情洋溢地表示欢迎的同时,我说的是——请把我的 笔还给我。 胖子恍然大悟地“噢"了一声,低头在纸片纷飞的桌面上到处翻腾,终于 在一大堆文件底下找出了那支斑马笔。我把笔插进口袋里,歪笑着跟他正式 握手道了再见。 我并非指控那个代表印度政府的胖子想要摸走我的笔,我只是对经历的 事情作诚实的描述。他也许有心也许无意,真相除了他自己没人知道。我只 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排除他想占我便宜的那种可能性。 这件事情对我是个提醒,让我清楚明白地知道自己进入了一个全新的国 家,前面的尼泊尔经验已经全不适用。 尼泊尔是世界上唯一一个以印度教为国教的国家(印度反倒不是)。前 面三个星期我们见过了很多本以为只有到印度才看得到的场面,包括印度教 的神庙、圣河边的火葬以及各种各样印度教的风俗和奇装异服。我最喜欢看 007 他们脑门上的那颗红点点,总觉得他们像是被人在眉心打了一枪,对我以后 的万圣节化妆很有启发。原本我有个错误印象,觉得那是女人专用的装饰, 后来才发觉在尼泊尔地不分南北人不分男女大家都一样。这些都跟印度没 什么区别。 但是,其他的部分,则太不同了。对于一个旅行者来说,在尼泊尔感受最 深刻的是尼泊尔人的友好和善。尼泊尔是很多人心目中的第一名,全世界范 围内。这话如果是从没见识过多少地方的人口中说出来不算什么,但如果 Lonely Planet的老板托尼·惠勒也这么说,那就很值得听一听。 印度则是个完全不同的国家,大家说。 在加德满都我们住在一个叫大勇的中国人开的背包客旅馆“龙游”里,那 里啸聚了一批云游到此的同胞,大家的日常娱乐活动中有一项就是进行热烈 而坦率的情报交换。“龙游”的常驻客人中有个从香港来的老黄,到印度转了 两个月回来身板只剩下薄薄的一片,是我们有关印度的辅导员。 老黄的辅导内容基本上以恐吓为主。如若老黄不是那种有教养的、受过 良好教育的绅士,我大概已经从他那里听到了很多不适宜写成文字的民间用 语。之所以有这样的印象,是因为老黄虽然省略了那些带有强烈情绪的专用 词,但仍旧表达了情绪甚为强烈的观点——虽然他最凶狠的用词到“不要脸” 为止,不过我已经明白他的意思了。 办完入境手续,我像蜡笔小新一样念叨着“要小心、要小心”,朝街道的远 处走去。 没走几步,我们就被掮客带去了大巴发车的地点,车资是每人五十五卢 比。印度的卢比跟人民币的汇率当时大约是五比一,每人十一元而已,我都 懒得讨价还价,只想赶紧搭上第一班车离开。昨晚我们投宿的白拉瓦跟很多 国家的边境小城一样,两国货币都能通用,我们换来一些印度卢比,付这点车 费足够了。 印度的巴士很有趣,我很喜欢。倒不是说他们会让我坐到车顶上去。过 去看到的关于印度的新闻图片,最令我惊讶和记忆深刻的就包括了一些他们 用大巴玩“抢包山”游戏的画面。在照片里,乘客们堆满了车顶,大家紧密地 团结(你仔细想想“团”和“结”这两个字吧)在一起,车门上窗户上的人更是像 从绞肉机里挤出来的肉馅,压得汽车看起来都矮了一截。记得当时我的主要 感想有两条——哇,这家运输公司的生意好火爆啊! 哇,这个汽车什么牌 子的?! 现在我知道了,这个汽车的牌子叫“T A T A ”——中文的正式名称是“塔 塔”。从尼泊尔开始,满街走的只要是大车,包括巴士和卡车,十有八九是这 家的。这家企业在印度是个巨无霸,什么赚钱干什么,旗下除了汽车还有钢 铁、电力、化工、食品什么的一大堆,还做金融做软件办旅馆。在二o o 八年, 塔塔汽车从福特手中买下了捷豹和路虎,让全世界吃了一惊;另外让人吃了一 惊的是,他们还开发了一辆全世界最便宜的汽车,只卖二千五百美元,跟某款 iPod一样也叫N AN (卜 №心JO 是“纳米"的意思,果真是小得不能再小了。 我对全球化保留自己的看法,对一切地区性、区域性品牌都抱有好感。 我觉得参差百态的世界是最美的,是我旅行的意义所在,而麦当劳正在剥夺 我的这种乐趣。走到这片南亚土地上,看到汽车身上涂着能让人产生晕眩感 的鲜艳图案和色彩,走进车里听到能让人产生晕眩感的印度动感音乐,这才 算是在旅行么。 世界上大多数地方已经不能提供如此鲜明的独特性格了,大家都竟相把 自己打扮成巴黎东京香港或纽约,而且绝大部分还没学好,反而让人觉得俗 气和恶心。尤其令我生气的是,那些模仿者连散发出的俗气都属于同一个套 路,全无个性可言,让我不断重复着同样的恶心。 根据攻略上的指示,我们要从苏瑙里搭车去三十公里外的Gorakhpur,在 那里有火车能直达印度的圣城瓦拉纳西。瓦拉纳西是我们计划中印度之行 第一天的目的地。 从苏瑙里出发的巴士车顶上没有人,这甚至让我小小失望了一下。我原 本还是很期待能上到车顶挤在一群印度人中间的,最好一路上还能随着某人 的口令前仰后合地躲树枝和电线,唯一的要求是不要让我坐在边上就好。 现在我只好很没劲地挤坐在车里。我四下打量了一下,发现我们是车里 唯二的两个外国人。 在等着开车的时候,车厢里越来越热闹,乘客不断涌上来,大家前胸贴后 背簇拥在一起,大概是要创造一个“看看一辆巴士能装多少人"的世界纪录。 每当有个人花了吃奶的力气挤上来,我就暗自猜测“:这下算装满了吧? 这下 能开车了吧?"可是每次都没让我如愿。他们总能又钻上来一个,然后,又钻 上来一个。我像是坐上了一辆魔法汽车,似乎只要大家努一下力,总是能为 后来者创造出一点生存空间。 就在我欣赏着挤车秀的时候,哄我们上车的掮客也钻了进来,奋力地把 小脑袋从人群中伸出来,像只被人拎住脖子的鸭子。他是来找我们的。 “嗨,Sir,赶快下车!" “为什么?”我也伸长了脖子,越过重重叠叠的人头跟他呼应。 “这车不开了! 赶快下车!" “什么?!” “这车不开,后面有辆车先开!" 我考虑了半秒钟,知道自己遇到了印度的第一个骗子。我身体向后往椅 背上一靠,踏踏实实地坐稳,对他挥挥手,喊了旬“我哪里都不去,消失!"就不 再搭理他。 他“Sir,Sir"地又殷切呼唤了我两声,没听到我的回应,嘟嘟囔囔着又奋 力挤下车去。他的两只脚刚刚落到地面上,巴士就发出一串沉重的咳嗽声, 轰的一声启动了。 我和小郑同学简单讨论了一下刚才发生的事情,觉得唯一合理的解释是 他没拿到回扣,之前可能已经跟车老板打过一架了。他大概是抱着“死马当 成活马医"的心情来呼唤我们的,期待我的智商低到可以置明显的事实于不 顾而相信他。 如果有两辆公车摆在面前,问我哪辆会先出发,我肯定选已经挤得肿起 来的那辆,更何况我还在里面舒舒服服地占了两个座位。 巴士站的掮客是这个印度主题月中第一个想要骗我的人,也是第一个 “Sir,Sir”地呼唤我的人。在后面的日子里,我会发现这个组合经常出现。我 最后总结出来“,Sir”我的不一定是骗子,但是骗子一定都会“Sir”我。 Si卜 中文发音“色儿”——在英语中是个尊称,如果成为英国的爵士, 女王也会称他们“Sir"。在香港这样的前英国殖民地“,Sir"被用来称呼教师 和警官,也是尊敬的称谓。普通人之间的“Sir”互称常见于服务业,在印象里 我应该衣冠楚楚穿的衣服屁股后面开道衩,人家这么称呼我才比较对,而且 最好称呼我的人也穿着屁股后面开衩的衣服或者像个欧洲某公国的落魄 将军。 从本性上来讲——我的本性基本上可以用一个字来概括,那就是 “贱"——我觉得众生一律平等,谁“色”谁都不合适,所以乍一听到颇不习惯。 冷不丁的怎么就被人“色”了呢? 我是不是什么地方做错了? 我低头看看自 己的穿着,没有啊,不会啊,我依旧穿得跟个流浪汉一样的么。 两个小时以后,我们在欢乐的舞蹈音乐的陪伴下走完了三十公里乡间小 道,在 G orakhpur尘土飞扬的火车站前下了车。这段路让我觉得自己的距离 感出了问题。 我本来以为自己很知道三十公里大致是什么概念,现在有点不确定 了——这里的三十公里实在太漫长了点。难道“公里”这样全世界统一的度 量衡单位在印度也另有解释不成? 好在过程还是很有趣的。我把自己想象成一个入侵欧洲的盟军士兵,坐 在一辆军车中穿行在满是弹坑的公路上,车子不停地弹跳着前进,因此我要 不断护住脑袋免得撞到车顶上;我们不断在沿途陌生的村镇中迷路,或者为 了躲避敌人的伏击而故意绕来绕去。路上经过的某些街巷窄得只要我探头 出去打个喷嚏就会被削掉天灵盖。为了配合我的想象,沿路的很多房子看起 来也跟刚刚被炮火覆盖过差不多。 如果把印度旅行看成是一个大型的电脑游戏,我们的第一天就是在完成 基本训练的关口,我们刚刚学会如何坐巴士,现在需要学习如何换钱和如何 买火车票了。 因为在入境的地方从黄牛手里换钱多少有点不放心,我们觉得还是到银 行去比较好。现在我们必须去找银行了,不然火车票都买不起了。 我们在火车站转了一圈想找个人问讯,却发现服务游客的办公室无人值 守,根本见不着一个讲英语的人。这种境况下我们有个惯用的办法,就是去 找家旅馆。旅馆是个伟大的发明,它能解决一个游客的很多问题,除了睡觉 吃饭上厕所以外,他们那里也往往最有机会能找到说英语的人,不论在哪个 国家。 我们在街对面找到一个好心的旅馆老板,他耐心地给我们讲解了去银行 的路,告诉我们三轮车的价钱,给我们写下银行和火车站的印地语发音,还细 心地坚持让我们用中文把译音写下来,以便跟三轮车夫交流。甚至他的英语 都很纯正,连我都一下子听懂了。我感激涕零,心里默念着“印度也是有好人 的啊"o 在 G orakhpur我第一次端正了对印度城市的看法。作为一个中国人,尤 其是一个生活在上海的中国人,我对城市的尺寸有个根深蒂固的错觉,觉得 城市就应该是那么个庞大繁杂、那么天生不适于步行的地方。后来走的地方 多了,我发现中国才是特例,上海是特例中的特例。许多国外的大城市,只要 不是巴黎伦敦曼谷这种疯狂的地方,热闹的也就是那么一小片城区,大部分 都是走走就能到的,比如罗马,比如阿姆斯特丹。小城市就更不用提了,常常 会让我产生在这么小的地方生活会不会死于无聊的疑问。 对城市概念的认识混乱是相互的,我们觉得他们的城市太小,他们觉得 我们的城市太大。对城市规模的庞大感到吃惊是很多外国人旅行到中国时 的经验。有个欧洲人对我说,在来中国之前,他从来不知道世界上还有个人 口千万当量级的城市叫重庆,为自己的无知羞愧难当。 印度显然跟我们比较相似,不能沿用以前对外国城市的既成印象,就算 是在 G orakhpur这种我以前闻所未闻的小地方。印度的人口众多和我们有 得一拼,不管什么地方都是人口密集区,城区的面积全都摊得很大。 另外,虽然现在还只是三月份,这里的气候已经炎热得不适宜徒步了,借 助交通工具是合理的选择o G orakhpur的三轮车很便宜,去一趟银行只要 10 卢比,2 元人民币还不 到。这段路不算近,路线也复杂,我很庆幸不用自己一路找去。但是我不喜 欢印度的三轮车。印度三轮车乘客的座位高高地耸在后边,坐在上面很有鹤 立鸡群感,虽说视野不错,可这么高高在上地被人拉着走,我自觉像是个正在 欺压穷苦人的巴依老爷。 银行在城里一幢比较气派的建筑里,虽然也破旧失修,但是庞大敦厚,是 让人必须严肃对待的那种类型,很适合开银行。换钱的地方出乎我意料不是 在银行的柜面上,而是在后面一个巨大混乱而昏暗的办公室里。 接待我们的是个大概家里刚遭逢了什么不幸的银行职员,从始至终阴着 脸没有一丝笑容,办理业务的过程中还屡次莫名其妙地消失。我们在这里填 了这天的第二张“坦白从宽"表格,里面有一项是要求我们登记每一张美元钞 票的号码——我差点就想去问问比尔·盖茨来换钱是不是也得这样。 小郑同学填表格的时候我四处打量了一下,看到每个柜子的顶上都摞着 一堆堆积满灰尘的文件袋,心想我们在这里费劲填写的这一张,不久以后也 会给塞到某个柜子的顶上去,从此再没人翻看一眼。用这种方法创造工作岗 位并且让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很忙碌还真是个好办法。 最后,我们终于从那哭丧着脸的职员手里拿到了一小叠卢比,给钱时他 的表情仿佛在暗示我拿的是他的私房钱。我们才不过换了 200 美元,而且还 没有排队等候,就耗费了半个多小时。重新走到阳光下,口袋里揣着钞票,我 松了口气。 回到火车站,我们开始要跟第三张表格搏斗——这是一张买火车票用的 表格。首先,我们要先找到哪里有这张表格。 印度的铁道部很牛,是全世界第二大组织,统管着 150 万员工。(知道世 界第一大是哪家的吗? 答案是咱们的中国人民解放军,这下你是不是放心一 点了?)这个由英国人创建现在由印度人管理的交通体系是我们在印度旅行 的最主要交通手段,所以我们必须学会如何跟它相处。 根据旅游指南,我们首先要买一本印度的英语火车时刻表,免得迷失在 错综复杂的火车班次中。如何正确找到自己要坐的那班火车对游客有重大 意义,火车站的印地语班次招贴帮不上忙,到窗口一个一个地问还会冒着激 怒后面排队群众的危险。况且,他们也并不是人人都说英语的,等奋力挤到 窗口前要是发现里面坐着一个骄傲的只说印地语的印度人就惨了。 可是,这本时刻表我到处都买不到。另外,我也找不到买车票的表格。 根据印度铁路的规定,发车前三个小时买票就算预售,预售就要填表,很 明确,很没有商量余地。我们在车站没找到能帮助我们的职员,后来是从别 的游客手中借来一本破破烂烂的火车时刻表,在人家不耐烦的眼光中匆匆忙 忙抄了两个去瓦拉纳西的车次。 选择很简单,下午 2 点一班慢车,下午 5 点一班快车,到达的时间差 不多。 我决定早点离开,宁可干坐在火车上消耗时间。G orakhpur这个混乱的 火车站让我望而生畏,附近没有网吧、咖啡店或者任何值得看一眼的商店,多 等三个小时的话可能连个坐的地方都找不到。本地的人民群众就全是躺在 地上的么。 表格实在是找不到了,每个窗口都去问过了(一共也只有三个开着)。我 只好从地上捡了几张别人写坏的表格,比较了一下,挑了张没写几个字的,自 己涂改一下充数。我们这样才算具备了买票的资格。 在三个买票的窗口中,有一个用英语写着“女士专用",我派小郑同学去 排队。小郑同学起先还老大不情愿,在我怒目威吓下,才别别扭扭地走过去, 站到了——好大一堆男人的后面。 我算看出来了,印度人民在非强制情况下是不可能站成一条队列的了, 更厉害的是,在非强制情况下他们对自己的性别也会进行随意的解释。“女 士专用"的窗口前像肿瘤一样围着一大团男人,每个人都伸着胳膊在向售票 窗口喊叫。小郑同学手足无措地站在最后一个,离人群还有半米的距离,不 时回过头来眼神绝望地朝我看看。 看我有什么用? 我有什么办法? 我也只会眼神绝望地不时朝天花板 罩曼 垂 召 召 。 好在有个警察看不下去了。终于。 印度警察的制服是黄褐色的,看着像军人比像警察多。以前我们的警服 是橄榄绿,据说换装的原因之一也是外国人误会我们城里到处是军队。印度 的警察倒是不怕误会,他们有一件标配的装备不可能是军人会使的家伙—— 一根一米多长的棍子。现在大概不管什么国家哪怕再落后也不会要求自己 的士兵操着棍子上前线了,所以这根棍子所代表的是对内行使国家公权力的 仪仗。 看不下去的警察提着棍子来了。他大摇大摆地走到那团人肉肿瘤旁边, 提起棍子敲打售票窗口前的铸铁扶手,敲出一串H当啷啷的声响。灵光得很, 刚才的那团肿瘤像是受了惊吓的苍蝇一下扑腾着散开,留下了里面五六个穿 着莎丽的印度女子。刚才我根本都没看到里面居然还真的有女人。这下好 了,小郑同学理直气壮地走上前去。每当她找到靠山时,她就觉得人生充满 了希望。 可是,不过才 30 秒钟,我们又发现了新情况。那些四散开的男人们还没 死心,他们现在成群结队壁虎一样地趴在窗口左右的墙上,一边向警察表明 n 1 R “我可没有排在窗口啊",一边努力地把钞票递进售票窗去,或者干脆请队伍 中的女子替他们代买,嘴里一边叨咕着“那个该死的警察,那个该死的外国 人”——我听不懂,我猜的。 这种情形严重阻碍了队伍的前进,苍蝇们散开后十分钟,小郑同学前面 的队伍依然那么长,依然没有进展。 这一次看不下去的是售票员先生。卖票的小伙子很瘦,留两撇小胡子, 从窗口的小圆洞皇往外哇啦哇啦地骂人,同时把左边一只壁虎塞进去的车票 钱接过来,再从窗口的右边丢出去。 这下大家安生了。妇女同志们终于翻身了。五分钟不到,我们就拿到车从这里到瓦拉纳西的距离是 230 公里,火车票花了我们 70 卢比,合人民 币 14 元。这还是两张车票的价钱。 这便宜得不可思议的价格让我大感惊讶,直接让我回忆起了“文革”时期 我们的火车票价钱。上世纪七十年代上海到杭州的铁路票价是快车 4 元、慢 车 3.2元,200 公里路快车开 4个小时,慢车再翻个倍。 我手里捏着价值 14 元人民币的火车票,使劲回忆刚才借来匆匆翻过一 眼的时刻表上写的抵达时间是几点。我们买的是慢车票这我知道,但到底这 慢车有多慢就不好说了,7元钱能坐二百多公里路,还想怎样? 慢车的含义我明白的。所谓慢车,就是铁轨上的贱民,谁来了都要让路, 听到屁股后面有人喊“让开让开”就要早早躲到一边的岔道上去,恭恭敬敬地 等着人家带着一股旋风而来,又耀武扬威地急驰而去。慢车么,还意味着要 站站不落地停靠,方便走街串巷的乡亲们上上下下,同时让四等小站体现出 自己存在的合理性。 但是我不怕。 我是个具备优等阿 Q 素质的人,凡事想得很开。比如讲,自己眼下所在 的国家对我是个全然陌生的地方,根据早上的经验,他们连“公里"的标准跟 咱们是否一致都值得怀疑,两个城市之间相距多远、分别在国土的什么位置, 我都没有概念。既然没了远近的概念,自然也就没了快慢的比较,只当一切 都是合理的吧。我反正有的是时间。 自从早上八点来钟到 G orakhpur以后,我们换了钱、买了车票,之后就开 始陷入无所事事的状态,好不容易捱到中午,在火车站食堂磨磨蹭蹭地吃了 顿午餐。其间我屡次想到街上去逛逛,都是脑袋一伸出去就打消了念头。街 上实在太闹了,而且我也不想把小郑同学一个人丢在火车站。所以,等探听 到(好不容易啊)我们将要乘坐的那列火车已经进站停在几号月台,我们立马 就去车厢里霸好了位置。 列车开动以后,我松了口气。车厢里人不多,大家可以舒舒坦坦地坐下, 甚至躺下。我们对面的座位上就躺着个一身红色莎丽的妇人,怀里还有个看 上去才刚刚出生没几天的婴儿。火车开得似乎也不算很慢,穿行在南亚次大 陆广阔的平原上,窗外时时有些美丽的景色掠过。 慢慢地太阳斜到了西面去,阳光变得柔和起来,在田野中铺上了一层金 色,间或还有一棵孤零零的大树站在田间,让我看得着迷。这是我一天里最 舒坦的时光。 可惜,这段时光没持续多久,在列车停靠的第五百零二站,和谐局面毫无 预警地被打破了。 这列火车任意两个停靠站之间的距离不比区间公交车的间隔长多少,起 先乘客们上上下下还很是从容有序,直到进入某个大站,情况陡然一变。从 这一站开始,列车长似乎宣布了一条“只许上不许下"的新规定,乘客们潮水 一样地涌进车厢来,迅速填满了每一个缝隙,把随车乘警都逼到了行李架 上——这不是比喻或者形容词,那个老警察就爬在我们头顶,靠在我的大背 包上喘气。 如果当时有面镜子的话,我能看到自己脸上又浮现出那种特别的僵硬笑 容。我很小的时候就发现自己每当受了惊吓就会咧着嘴傻笑。我完全不是 故意的,纯系条件反射,自己无法控制。按照一般的理解和本人的意愿,我应 该一脸惊恐地大哭大喊才对,可是我不,我傻笑。 这种异于常人的表现在颇长一段时间里让我很不自在,认为自己大概哪 里出了问题。后来看到一篇科普文章,才解了我的疑惑。文章里说,大猩猩 感到害怕时也是咧着嘴笑的,而且笑容在它们唯一的用处就是表示害怕。它 们从来也不会因为小布什长得像自己就微笑着表示高兴或欣赏或欢欣鼓舞。 为了证明这个说法,我特意去了一趟动物园吓唬大猩猩,结果招惹来两 个怒气冲冲的饲养员。科学家们说得没错,大猩猩被吓到了以后会先露出笑 容,然后才开始发怒咆哮。我很欣慰。 我经历过的春运也就不过如此了。印度的人民群众对拥挤有很强的忍 耐能力,大家一团团地簇拥着,仿佛已经长在了一起,到了急刹车也摔不倒的 程度。挤在我面前的小伙子两只手扒着行李架,眼神不怀好意地在我身上瞄 来瞄去。我怀疑他是在想如何能征得我同意好在我的膝盖上坐会儿。 我很担心小郑同学。在人潮来临之前,新产妇的年轻丈夫很殷勤地邀请 小郑同学坐到对面去,坐在他太太的身边,那个靠着过道的外侧位置。起先 我们不清楚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彼此也语言不通,以为小伙子刚刚当上父亲 很骄傲,希望小郑同学这个外国妇女坐近一些,以便好好欣赏一下他的宝贝 孩子。小伙子像个刚嗑了药兴奋过度的聋哑人一样用夸张的手势表达了他 的热情邀请,起先我们还很客气地拒绝,最后发现情势发展到了看上去如果 不顺着他就会破坏安定团结的地步。小郑同学万般无奈之下,只好从我身边 站起来,坐到对面去了。 在一个陌生的国家,在一个陌生的环境里,时不时就会发生一些我不能 理解的事情,无法根据自己的常识和经验判断出原委,只好使劲猜。在这个 世界上,人性的部分大家都一样,饿了要吃饭,困了要睡觉;但是文化的部分 差异巨大,看到大波美女到底是红着脸低下头,还是冲着人家吹口哨,或是直 接上前去说“你是 36D 对不对”,各个地方简直天差地别。旅行的乐趣就在这 里了。我很乐于猜测那些自己不理解的事情,于是拼命猜想印度小爸爸到底 是什么动机。 印度小爸爸的用心在不久以后昭然若揭真相大白。当人潮涌进车厢以 后,小郑同学变成了他太太的保护神。新产妇躺在长凳上占了两个座位,不 断地有人挤过来要求她坐起来(我从他们的愤怒语气和手势中看出来的),都 被小郑同学生气地拒绝了。小郑同学不断用胳膊肘阻挡那些来犯者,强烈地 表达着“不可以、不可以"的态度。印度群众对外国人显然很克制,在尝试过 数百次以后就放弃了,新产妇得以心安理得睡了一路。 我对印度小爸爸利用小郑同学当人肉盾牌而把她置于危险之中很生气, 但是对他疼爱妻儿的用心深表欣赏,对他能想出如此有创意的解决方案,以 及能用如此坚定果断而又锲而不舍的手段贯彻执行简直表示钦佩。 幸好,入夜以后人潮渐渐松动了,大家的空间都宽松了些。这列火车在 某些区间大概承担着上下班的运送任务,大家搭乘火车下班回家去,因此过 了高峰时段就没那么拥挤了。 火车在一片漆黑的夜色中行进着。我的心情放松了一些。 我喜欢火车,在所有的陆上交通工具中。火车有一种别的交通工具所不 具备的浪漫情怀,不管我是在车外看着一列火车穿行在山岳平原间,还是在 哐啷啷的列车中看着窗外的小村庄向后滑去,都会让我心绪平静。列车是一 个独特的世界,装载着一车没有归属、彼此来历不明的人,行驶在千百年都不 曾改变的乡野景色中,仿佛在驶向另一个时代——过去或未来。外面的那个 真实世界,好像已经退得很远。 在印度平原上行驶的火车尤其能让我从现实中抽离。列车途中经过的 一个个小车站,大部分连电灯都没有,暗夜里闪着几盏油灯的光,昏黄摇曳。 我甚至盼望着从黑暗中走出一个高举着油灯的李玉和来。这一下子就把我 的时间往前拨了一百年。 一百年前的印度旅行是什么样子的? 英国人大概是坐在有隔间的头等 车里,叼着烟斗安静地看看书,等着印度侍者把茶点送到门口来。这样的画 面只能永存于想象中了,现在还容忍乘客抽烟的头等车已经绝迹,英国绅士 也早变成了足球流氓。 从幻想中回过神来,我发觉自己有新的问题需要担忧。这列火车上断然 不会有伙食供应了,而我们也愚蠢地忘记了买点干粮带在身边。这还不是最 主要的,这还能克服。饥饿虽然令人难受,却也不至于产生什么重大的不可 弥补的后果,到站了之后总能解决。问题是,什么时候到站呢? 这才是真正 令我担心的事情。 这列火车上没有广播系统,也就意味着没有人报站。甚至,在过去的八 个小时里,我都没看到任何一个穿着打扮像是铁路工作人员的人经过。甚至 甚至,在全程我们身边来来往往的人民群众里,我都没找到过一个能讲哪怕 一点点英语的人。我需要面对的现实是,我确定地知道瓦拉纳西就隐藏在一 个个停靠的站头里面,但是我不知道是哪一个。 我在停站时脑袋伸出窗外到处寻找英语的站名招牌,却什么也没看到。 要命的是,根据我印象中的列车行车时间表,现在我本应该已经站在瓦 拉纳西的地面上了才对。怎么办? 怎么办? 好在世界上不缺热心肠的好人。在我抓着地图到处指点给人看,像念符 咒一样重复了一百多遍“瓦拉纳西瓦拉纳西”以后,两个印度小伙子决定站出 来拯救我。从他们的手势和语气中,我得到的印象是:第一,火车已经晚点 了——这是好消息(居然!);第二,到了瓦拉纳西他们会来告诉我——这是更 好的消息。我干恩万谢地跟他们轮流握手,甚至想把笔掏出来送给他们。 在晚上的十一点多,火车终于停靠在了瓦拉纳西的站台上。我和两个印 度小伙子最后一次热烈握手互道珍重,跟小郑同学飞快地奔下了车。两脚踏 上坚实的土地,我心里的大石头终于落了地。 我花了一分钟时间在站台上研究了一下站牌,发现他们还是写了英语站 名的,就在印地语字符的下方,大小跟张名片差不多,从火车上看出来要用一 只望远镜才管用。我暗暗骂了一声,又开始为往后的旅行担心起来。 跟我们的车站不同,印度火车站没有检票进站这一说,谁要是高兴了都 可以去月台上站一站。因此他们就没有管制出入的需要,火车站的出口多得 像瑞士奶酪上的洞洞眼。这给我们造成的麻烦是下车了以后,我要先掏出个 指南针研究地图。在这里,我做了这漫长一天中最后一次错误决定——我决 定往北走。 我们进入印度的这第一天很神奇,神就神在当每次需要在 A B 选项中选 一个时,我选的都是错误的那个。当然,这也是事后检讨时才醒悟过来的。 在苏瑙里过边境时,我们可以选择坐大巴直达瓦拉纳西,下午五点就能 到达。我嫌大巴不舒服,听从了 Lonely Planet的建议去转火车,结果晚上 11 点才到。同样是在苏瑙里,那里有专司兑换外币的小贩,我不放心,决定到 G orakhpur那样大一点的有火车站的城市去找家银行,结果要坐三轮车往 返,赚来的那点汇率都贴给了三轮车夫。当需要选择坐慢车早点出发还是坐 快车晚点出发时,我不幸又挑了这列让我担惊受怕的难民专列。当发现我们 是车上仅有的外国人时,我就知道我荣获了“本线路当日最愚蠢外国人"的 桂冠。 最后的这次错误选择还是要赖 Lonely Planet。瓦拉纳西车站北面有家 评价很不错的旅馆,不远,走走就能到达,是我们的第一选择。我们摆脱了车 站出口的一群三轮车夫,毫不理会他们的纠缠,急匆匆地奔着那家旅馆而去。 然而让我们大失所望的是,旅馆很一般,价钱则很不一般,柜台当班服务员是 个把自己幻想成尊贵土司的家伙,正面看只能看到他的鼻孔,眼睛长在头顶 上,只负责看天花板。 我们又饿又累又脏,一阵小风吹过身上就扬起灰尘,身上的大包又正在 把我们压垮,已经处于“管他娘的什么都行"的境地。我们咬着牙答应了他的 开价,心里想的是先忍你一晚明天再说。即便如此,土司服务员也没有让我 们得逞。在惊讶地发现这两个蠢蛋外国人居然连这样的高价都愿意接受以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