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季沙孜湖(3)

手扶拖拉机突突,车厢内堆着大捆干草,或一根根刷着红漆的龙骨(搭毡房所用);大卡车的双层车厢内装着活羊,脑袋伸出栅栏,晶莹的白点随车体震颤;骑摩托车的男人,裹着草绿棉大衣,竖起领子,戴着棉帽,转弯的速度极快。他傲然驰过,空气里弥漫着尾气(这味道在城里让人厌憎,在这里,却预示着某种改变)。

我止不住疑心:车果然朝草原驶去?但却看不见草;或者,并没有看到惯常所见的茂密青草。拐弯时,我努力探头朝路两旁望去:草比手掌还低,像颜料罐被踏破,黄绿粉末吹开,在泥土上薄薄地洒了一层,连棕褐色都遮不住。偶见一滩黑绿,正待惊喜,却又懊丧:并非草长势良好,而恰恰被云影罩住。

在这里,大地失去装饰,裸出原色;一切都平摊着,像从深处浮上来。山坡上盘旋着无数条细长波浪,似膨胀皱纹——是一圈圈羊蹄踩出的小道。一只只白羊,蠕虫般吃草。车子转弯时,羊儿们全都静下来,凝立不动。这些小白点如此乖顺,像驯服于某种巨大的陌生的力量。山坡并不陡峭,平缓低矮得几近憨傻;但可怖的是,整个山坡,没有一颗树。没有任何一种类型的树——松树、柏树、白桦树——长在这里。这个山坡的上上下下,都是空的;或者,几乎都是空的。山坡上的浅草和砾石,看上去,像野兽厚厚的皮。

我穿着衬衫和牛仔裤,被窗外的野风一吹,止不住瑟瑟发抖。从乌鲁木齐出门时,我往旅行包里塞了件外套,可包却被放在了车厢底部。越接近湖区,风越凛冽,刀片般切进骨缝。在继邻座对我直愣愣逼视大笑后,陌生感第二次袭来——我完全不懂草原的温度、湿度、风速和习俗。如果我已后悔,便可坐着这辆车返回县城,返回乌鲁木齐,返回安全地带。即便那样,也不会遭人耻笑(我的行动,少有外人知晓)。

然而,我即刻摇头:不。

这是我第三次到达沙孜湖;为了这次的到来,我已准备多时(搜索资讯、阅读相关书籍、排除千难万阻的琐碎,腾出完整时间段),我不能让自己刚进入起跑位置,就败下阵来;同时,在此行之前,我已做出决定——要离开新疆。那么现在,我的湖畔生活其实是处于倒计时状态——我所看到的、听到的、闻到的,都是在未来时日,不能轻易获得的。

中巴车一路向前,我瞪大眼睛,不断思忖,记录。抓住一切在这种情形下显得特别重要:深情地、占有般地抓住。我虽沉默着,但浑身上下的每一根神经,都警醒着——因为这个我刚刚目睹的世界,片刻后,便要遭逢遗失;因为我所目睹的场景,在车窗一闪后,便会变成不同寻常的回忆;因为我不能设想,还有下一次。

这是种多么古怪的情绪:我还没有到达湖边,就已经在想,如果我没有见到它该多好!那样,我就不需要遗忘;在遗忘中惋惜。那种根基牢固的笃定感消失了——想到即刻离乡,我变得格外感伤——是的,毋庸置疑,我即将从主人变成客人。现在,我已进入某种练习状态:用他者的目光,注目这片西北大地。我的目光变成连拍镜头,咔嚓咔嚓,试图将每一处一闪而过的景象定格,试图将它们保鲜在记忆深处,试图让它们为我一个人存活,而彻底摆脱空间的毒杀,时间的败坏。

窗外的景色不断地重复自身,低缓的山丘层层叠叠。光一醒,整个天地,豁然开朗。青黛的山峰渐进为明黄,酱紫的峰顶闪出金光。天愈来愈亮,山顶的云彩渐渐消散。当晨光彻底升起时,我再次见到萨孜湖——这只大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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