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季沙孜湖(4)

那水洼像大地的眼泪:既蕴藉充沛的生命,又凝固如塑胶,暗含张力。湖面灰蓝如羽,薄雾轻荡,更添了朦胧感。湖畔缀着的马和毡房,黑白相间,疏密有致。这个湖不像一汪真正的湖,而像湖的胚胎、湖的源头。它的风格属于国画:简洁、清淡、疏朗。我清楚地记得,第一次和这个湖相遇时,整个人变得痴呆,像遭电击。像一幅高清画面,无限接近人眼的视界,并超越了人眼的局限,为观者带来穿越影像的酣畅淋漓。

现在,它依然持有这种魔力:让我观之不足。

沙孜湖的颜色并不是统一的某种色调,而是黄白蓝的混合体。它素朴至极,有种繁华落尽的清爽。它根本不在意饱满,只安然素颜。这里非常寂静——只要置身这个环境,几分钟后,那种在城市或乡村都不存在的寂静,便会强烈地渗入人体内部。

凝视沙孜湖,发现湖并非视觉的中心地带。在这里,天、地、草、湖,完全融为一体;而在别处,主角是各种轮廓清晰的地形。沙孜湖的天空浩大,地面平坦,山坡和缓,环湖数公里的区域,一览无余,这种景色令视觉混杂,有种古怪的停滞感——不论看多远,看多久,草原都一模一样,好像到了世界尽头。

沙孜湖依赖降雨和融雪水汇聚而成,湖水面积变化很大:春天湖面迅速膨胀,肆意汪洋(据说这里曾浩淼丰沛,现在水面已萎缩许多);初夏,温度升高,湖面的涟漪一圈圈缩小;盛夏,湖水变得浑浊,像匍匐在地平线之下。一般情况,湖水可维持到来年春天,但在特别干旱的年份,秋季湖面会变成一团椭圆水洼,直径不超过百米;有时,会变成大泥塘。牧人深谙沙孜湖习性,即便在最干旱的秋季,湖滨周围几公里内,都没有毡房驻扎,以防平坦之地,一夜间变成大湖。

湖沿的盐碱地像一层魔圈,将人和牲畜阻挡住,惟有水鸟能凭借翅膀探看湖心。

向湖边走去时,风扑面而来,裹挟着自然界最蛮荒的原质,不是丝丝缕缕、飘飘渺渺,而像一堵厚实的墙,挡在鼻孔前。这味道混杂着青草的汁液、牛羊的粪便、淤泥、腐烂的浮游生物、发酵的浮萍,其浓度高到几乎要导致某种嗅觉上的中毒。环湖地带密布蹄印,杂乱无章。这些印子经太阳暴晒,三四天后会变得坚硬无比,表皮浮出砂糖般的碱。

我试图顺着蹄印靠近水边,但没走几步,脚底便被淤泥黏住。眺望湖心,感觉那里有个磁场,神秘吊诡,不觉自动止步,望着成群的野鸭兴叹。这个高原湖泊离县城太远,从没有专家来此进行调研;又因湖水与沼泽相连,人很难靠近,因此,“沙孜湖里究竟有没有鱼虾”,至今还是个谜。

湖边的草在阳光下泛着绒光,姜黄粗糙,但只要下上几天雨,这片沙漠般的草原就会迥异:青草浓绿,湖水丰盈。到了冬季,湖面被白雪覆盖,粼粼闪光,像无数银鱼在细沙游动。待冰雪消融,“白牛起身走去,黑牛躺着不动”(哈萨克谚语),正预示着这一珍贵场景——薄雪在阳光下消融,化成淙淙溪流,裸出内里的黑褐草皮。

大地隆隆作响,沼泽重新变成一面闪光的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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