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原住在北大,房子虽旧,环境却好。门口有一水塘,夏天开满荷花。是他的学生从南方带了一把莲子,他随手扬入池中,一年、两年、三年,就渐渐荷叶连连,红花映日,他有一文专记此事。于是,北大这处荷花水景就叫“季荷”。但2003年,就是中国大地“非典”流行那一年,先生病了,年初住进了301医院,开始,治疗一段时间还回家去住一两次,后来就只好以院为家了。“留得枯荷听雨声”,季荷再也没见到它的主人,我也无缘季荷池了。以后就只有在医院里见面。刚去时,常碰到护士换药。是腿疾,要用夹子伸到伤口里洗脓涂药,近百岁老人受此折磨,令人心中不是滋味,他却说不痛。助手说,哪能不痛?先生从不言痛。医院都说他是最好伺候的、配合得最好的模范病人。他很坦然地对我说,自己已老朽,对他用药已无价值。他郑重建议医院千万不要用贵药,实在是浪费。医院就骗他说,药不贵。一次护士说漏了嘴:“季老,给你用的是最好的药。”这一下坏了,倒叫他心里长时间不安。不过他的腿疾却神奇般地好了。
先生在医院享受国家领导人待遇,刚进来时住在聂荣臻元帅曾住过的病房里。我和家人去看他,一切条件都好,但有两条不便。一是病房没有电话(为安静,有意不装);二是没有一个方便的可移动的小书桌。先生是因腿疾住院的,不能行走站立,而他看书、写作的习惯却不能丢。我即开车到医院南面的玉泉营商场,买了一个有四个小轮的可移动小桌,下可盛书,上可写字。先生笑呵呵地说,这就好了,这就好了。我再去时,小桌上总是堆满书,还有笔和放大镜。后来先生又搬到301南院,条件更好一些。许多重要的文章,如悼念巴金、臧克家的文章都是在小桌板上,如小学生那样伏案写成的。他住院四年,竟又写了一本《病榻杂记》。
我去看季老时大部分是问病,或聊天,从不敢谈学问。在我看来他的学问高深莫测,他大学时候受教于王国维、陈寅恪这些国学大师,留德十年,回国后与胡适、傅斯年共事,朋友中有朱光潜、冯友兰、吴晗、任继愈、臧克家,还有胡乔木、乔冠华等。“文革”前他创办并主持北大东语系20年。他研究佛教、研究佛经翻译、研究古代印度和西域的各种方言,又和英、德、法、俄等国语言进行比较。试想我们现在读古汉语已是多么的吃力费解,他却去读人家印度还有西域的古语言,还要理出规律。我们平常听和尚念经,嗡嗡然,不知何意,就是看翻译过来的佛经“揭谛揭谛波罗揭谛”也不知所云,而先生却要去研究、分辨、对比这些经文是梵文的还是那些已经消失的西域古国文字,又研究法显、玄奘如何到西天取经,这经到汉地以后如何翻译,只一个“佛”就有:佛陀、浮陀、浮图、勃陀、母陀、步他、浮屠、香勃陀等20多种译法。不只是佛经、佛教,他还研究印度古代文学,翻译剧本《沙恭达罗》、史诗《罗摩衍那》。他不像专攻古诗词、古汉语、古代史的学者,可直接在自己的领地上打天下,享受成果和荣誉,他是在依稀可辨的古文字中研究东方古文学的遗存,在浩渺的史料中寻找中印交流与东西方交流的轨迹及思想、文化的源流。比如他从梵文与其他多国文的“糖”字的考证中,竟如茧抽丝,写出一本80万字的《糖史》,真让人不敢相信。这些东西在我们看来像一片茫茫的原始森林,稍一涉足就会迷路而不得返。我对这些实在心存恐惧,所以很长时间没敢问及。但是就像一个孩子觉得糖好吃就忍不住要打听与糖有关的事,以后见面多了,我还是从旁观的角度提了许多可笑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