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您研究佛教,信不信佛?他很干脆地说:“不信。”这让我很吃一惊,中国知识分子从苏东坡到梁漱溟,都把佛学当做自己立身处世规则的一部分,先生却是这样的坚决。他说:“我是无神论,佛、天主、耶稣、真主都不信。假如研究一个宗教,结果又信这个教,说明他不是真研究,或者没有研究通。”
我还有一个更外行的问题:“季老,您研究吐火罗文,研究那些外国古代的学问,总是让人觉得很遥远,对现实有什么用?”他没有正面回答,说:“学问,不能拿有用还是无用的标准来衡量,只要精深就行。当年牛顿研究万有引力时知道有什么用?”是的,我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牛顿当时如果只想有用无用,可能早经商发财去了。事实上,所有的科学家在开始研究一个原理时,都没有功利主义地问它有何用,只要是未知,他就去探寻,不问结果。至于有没有用,那是后人的事。而许多时候,科学家、学者都是在世时没有看到自己的研究结果。先生在回答这个问题时的那一份平静,深深地印在我的脑子里。
有一次我带一本新出的梁漱溟的书去见他。他说:“我崇拜梁漱溟。”我就乘势问:“您还崇拜谁?”他说:“并世之人,还有彭德怀。”这又让我吃一惊。一个学者崇拜的怎么会是一个将军。他说:“彭德怀在庐山会议上敢说真话,这一点不简单,很可贵。”我又问:“还有可崇拜的人吗?”“没有了。”他又想了一会:“如果有的话,马寅初算一个。”我没有再问。我知道希望说真话一直是他心中隐隐的痛。在骨子里,他是一个忧时忧政的人。巴金去世时,他在病中写了《悼巴金》,特别提到巴老的《真话集》。“文革”结束十年后他又出版了一本《牛棚杂忆》。
我每去医院,总看见老人端坐在小桌后面的沙发里,挺胸,目光看着窗户一侧的明亮处,两道长长的寿眉从眼睛上方垂下来,那样深沉慈祥。前额深刻着的皱纹、嘴角处的棱线,连同身上那件特有的病袍,显出几分威严。我想起先生对自己概括的一个字“犟”,这一点他和彭总、马老是相通的。不知怎么,我脑子里又飞快地联想到先生的另一个形象。一次人民大会堂开一个关于古籍整理的座谈会,我正好在场。任继愈老先生讲了一个故事,说北京图书馆的善本限定只有一定资格的学者才能借阅。季先生带的研究生写论文需要查阅,但无资格。先生就陪着他到北图,借出书来让学生读,他端坐一旁等着,好一幅寿者课童图。渐渐,这与他眼前端坐病室的身影叠加起来,历史就这样洗磨出一位百岁老人,一个经历了由民国至中华人民共和国,其间又经历了“文革”和改革开放的中国知识分子。
近几年先生的眼睛也不大好了,后来近似失明,他题字时几乎是靠惯性,笔一停就连不上了。我越来越觉得应该为先生做点事,便开始整理一点与先生的谈话。我又想到先生不只是一个很专业的学者,他的思想、精神和文采应该普及和传播。于是去年建议帮他选一本面对青少年的文集,他欣然应允,并自定题目,自题书名。又为其中的一本图集写了书名《风风雨雨一百年》。在定编辑思想时,他一再说:“我这一生就是一面镜子。”我就写了一篇短跋,表达我对先生的尊敬和他的社会意义。去年这套《季羡林自选集》终于出版,想不到这竟是我为先生做的最后一件事。而谈话整理,总因各种打扰,惜未做完。
现在我翻着先生的著作,回忆着与他无数次的见面,先生确是一面镜子,一面为时代风雨所打磨的百年明镜。在这面镜子里可以照出百年来国家民族的命运,思想学术的兴替,也可以照见我们自己的人生。
(2009年7月12日季老仙逝第二日)
(《人民日报》2009年7月14日)
哲理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