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永远是一身中山装,每日三餐粗茶淡饭。他是在24岁那一年,人生可塑可造的年龄留洋的啊,一去十年。以后又一生都在搞外国文学、外语教学和中外文化交流的研究,怎么就没有一点“洋”味呢?近几年基因之说盛行,我就想大概是他身上农民子弟的基因使然。有一次他在病房里给我讲,小时穷得吃不饱饭,给一个亲戚家割牛草,送完草后磨蹭着不走,直等到中午,只为能给一口玉米饼子吃。他现在仍极为节俭,害怕浪费,厌恶虚荣。每到春节,总有各级官场上的人去看他,送许多大小花篮。他病房门口的走廊上就摆起一条花篮的长龙。到医院去找他,这是一个最好的标志。他对这总是暗自摇头。我知道先生是最怕虚应故事的,有一年老同学胡乔木邀他同去敦煌,他是研究古西域文化的,当然想去,但一想沿途的官场迎送,便婉言谢绝。
自从知道他心里的所好,我再去看他时,就专送最土的最实用的东西。一次从香山下来,见到山脚下地摊上卖红薯,很干净漂亮的红薯,我就买了一些直接送到病房,他极高兴,说很久没有见到这样好的红薯。先生睡眠不好,已经吃了40年的安眠药,但他仍好喝茶。杭州的“龙井”当然是名茶,有一年我从浙江开化县的一次环保现场会上带回一种“龙顶”茶。我告他这“龙顶”在“龙井”上游300公里处,少了许多污染,最好喝。他大奇,说从未听说过,目光里竟有一点孩子似的天真。我立即联想到他写的一篇《神奇的丝瓜》,文中他仰头观察房上的丝瓜,也是这个神态。这一刻我一下读懂了一个大学者的童心和他对自然的关怀。季老为读者所喜爱,实在不关什么学术,至少不全因学术。他很喜欢我的家乡出的一种“沁州黄”小米,这米只能在一小片特定的土地上生长,过去是专供皇上的。现在人们有了经营头脑,就打起贡品的招牌,用一种肚大嘴小的青花瓷罐包装。先生吃过米后,却舍不得扔掉罐子,在窗台上摆着,说插花很好看。以后我就摸着脾气,送土不送洋,鲜花之类的是绝不带的。后来,聊得多了,我又发现了一丝微妙,虽是同一辈的大学者,但他对洋派一些的人物,总是所言不多。
我到先生处聊天,一般是我说得多些,考虑先生年高,出门不便,就尽量通报一点社会上的信息。有时政、社会新闻,也有近期学术动态,或说到新出的哪一本书,哪一本杂志。有时出差回来,就说一说外地见闻,有时也汇报一下自己的创作。他都很认真地听。助手李玉洁说先生希望你们多来,他还给常来的人都起个“雅号”,我的雅号是“政治散文”。他还就这个意思为我的散文集写过一篇序。如时间长了我未去,他会问助手,“政治散文”怎么没有来。一次我从新疆回来,正在创作《最后一位戴罪的功臣》,我谈到在伊犁采访林则徐的旧事。虎门销烟之后林被清政府发配伊犁,家人和朋友要依清律出银为他赎罪,林坚决不肯,不愿认这个罪。在纪念馆里有他就此事给夫人的信稿。还有发配入疆时,过险地“果子沟”,大雪拥谷,车不能走,林家父子只好下车趟雪而行,其子跪地向天祷告:“父若能早日得救召还,孩儿愿赤脚趟过此沟。”先生眼角已经饱含泪水。他对爱国和孝敬老人这两种道德观念是看得很重的。他说,爱国,世界各国都爱,但中国人爱国观念更重些。欧洲许多小国,历史变化很大,唯有中国有自己一以继之的历史,爱国情感也就更浓。他对孝道也很看重,说“孝”这个词是汉语里特有的,外语里没有相应的单词。我因在报社分管教育方面的报道,一次到病房里看他,聊天时就说到儿童教育,他说:“我主张小学生的德育标准是:热爱祖国、孝顺父母、尊敬师长、和睦伙伴。”他当即提笔写下这四句话,后来发表在《人民日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