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学生的,总有打听老师来历的习惯,而且总有办法探听出些究竟。我们很快就知道,章先生在新中国成立之前已是年轻的共产党员,属政治上可靠、学业上优秀的那一类。因此,他于1954年自复旦大学中文系毕业后,便留校任教,还担任党支部书记,没料到竟由于胡风一案而一落千丈。那时,贾植芳先生是中文系现代文学教研室主任,章先生从贾先生学习现代文学和文艺理论,师生关系相当融洽。党内传达胡风问题的相关文件之后,章先生同贾先生也曾谈及,谁知胡风案竟成了反革命集团案。贾先生为人耿直,早年曾同胡风有过交往,知道胡风为人,因此在叫他揭发交代与胡风的往来时,他反而理直气壮地为胡风辩护,结果被划入胡风集团,缧绁加身。这样,章先生同贾先生谈论胡风问题,也变成了泄漏党的机密、向胡风分子通风报信,被捉将官里,严加审查。最后虽然没有被定为胡风分子,还是回到了学校,但党籍似乎是丢了,也无法在中文系继续任教。我考入复旦大学时,他已在图书馆工作了一段时间。直到他回到系里授课,我一直不知有章培恒其人。这时他虽已恢复助教的工作,但似乎仍为“待罪之身”,之所以不以“同志”相称而选择了“同学”取代“诸位”,我猜也是为了避免麻烦,若有人再站起来说“谁是你的同志!”“你也配?”将何以堪?
人的经历变幻莫测,是福是祸,有时也难料定。章先生因胡风案陷于罗网,似是大祸,但因此摆脱了许多繁琐的活动,得以专心读书,又焉知非福?只不过这“福”并非一般人所能承受罢了。现在许多人讲到章先生学识渊博、积累深厚、眼光独到,做了许多开创性的工作,但很少有人谈到他是如何耐受着政治的、精神的高压,在痛苦中仍不放弃对学术的追求。要知道,那样的经历完全可以摧毁一个人的信念与追求。可以说,章先生的学术道路充满荆棘。
1964年,我们同在奉贤县参加“四清”,农村水渠边的田埂路,是工作队员开会、下队的必经之路。下雨之后,上面是一层稀泥,下面却仍坚硬,走在上面如履冰场,常常滑倒,弄得泥泞满身。章先生戏言他发明的“小步快走法”颇为有效:步子不要大,太大后脚跟不上;速度不能慢,慢则前脚滑出,势成劈叉。一定要前脚小步跨出,后脚立即跟上。试行一下,虽则碎步前行颇为滑稽,惹得走惯泥路的老乡笑弯了腰,但确然有效。我忽然觉得,胡风案后,章先生的学术生涯似乎也是“小步快走”。他必须时时防备看似稀软表面下的坚滑,谨言慎行,时时设防,做那些看似细碎,却终有大成的学术工作。他的《洪昇年谱》早在“文革”之前就已完成,但一直到“文革”之后才得以出版。这固然是由于他不苟且、求完美的学术理念,但也还因为形格势禁,这样一来,不但在“厚今薄古”的形势下避免了落人口实,也省去了很多无聊的嫉妒与麻烦。
章先生命运的略有改善,得益于一位大人物的称赞。那位大人物把握着思想界无上的威权,得到他的称赞,无异于平步青云。获此殊荣者,20世纪50年代的李希凡、姚文元勿论,60年代,我记得的就有批判资产阶级法权的张春桥、批判李秀成的戚本禹、批判形象思维说的郑季翘、批判让步政策说的孙达人,此外便是复旦大学论古典戏曲教育作用的胡锡涛,和研究晚清谴责小说的章培恒。上述几位,有的本是官场人物,有的虽为学界人物,但一登龙门,身不由己,大都卷进过政治旋涡,遭际各不相同,而章培恒先生却始终低调坚守在学界,未曾失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