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培恒先生(1)

陈四益

人的经历变幻莫测,是福是祸,有时也难料定。章先生因胡风案陷于网罗,似是大祸,但因此摆脱了许多繁琐的活动,得以专心读书,又焉知非福?只不过这“福”并非一般人所能承受罢了。现在许多人都讲到章先生学识渊博,积累深厚,眼光独到,做了许多开创性的工作,但很少有人谈到他是如何耐受着政治的、精神的高压,在痛苦中仍不放弃对学术的追求。要知道,那样的经历完全可以摧毁一个人的信念与追求。

天下的事情,常常有令人难解的偶合。2004年,女儿临盆,去帮忙两月。行前与鲍正鹄先生约定,回京再去看望。不料就在买定回程机票后,忽闻先生仙逝。莫名的哀愁袭上心头,久久难以排遣。2011年,女儿邀我去短住月余,又在回京的第二天得到了章培恒先生逝世的噩耗。前年到沪,他还约吴中杰先生和我到大柏树吃晚饭,说要送我一部《中国文学史新著》,但忘了带来。2010年两度到上海,都曾想去看望他,但他说身体很差,说话也没有气力,还是下次吧。不过,他仍托我的一位学兄把那部新著带了给我。谁料竟再没有了下次。

鲍先生去世后,骨灰撒到了海里,已是祭奠无地。丁聪先生去世后连骨灰也没留下。这回,章先生去世,也留下遗言,不作任何遗体告别仪式。他们都是通达之人,生前死后,不愿为了自己劳动他人;他们都是自信之人,生前死后,无需靠那些虚张声势的排场来夸示自己的价值。陶渊明诗曰:“有生必有死,早终非命促。昨暮同为人,今旦在鬼箓。”“得失不复知,是非安能觉?千秋万岁后,谁知荣与辱。”人生都是这样一条路,只要无愧,也便无悔,争什么生荣死哀。

我得识章先生是在1959年。那年,蒋天枢先生为我们讲授先秦文学史,章先生正从蒋先生学习,所以有些章节由他讲授。不料他第一堂课便被我们弄得下不来台。原因也很可笑,那天,章先生走上讲台,显得很是拘谨,眼睛只是盯着讲桌上的讲义,声音不大地说了一声“诸位”。没想“诸位”二字刚出口,一位学兄便站了起来,大声说:“不要诸位诸位咧,这样叫不好听咧。”手足无措的章先生略略抬起头来,喃喃地问道:“那么,应该怎么称呼?”那位学兄答道:“叫同志、同学都可以嘛。”于是,章先生说:“那么,同学们??”总算重新开始了讲课。

其实,那位学兄也不是有意与章先生为难,只不过时值跃进高潮之际,人们的思想被鼓动得飞扬浮躁,希望重塑一个全新的世界,同过去彻底告别。老爷、太太、小姐、少爷,乃至先生、女士、诸位、诸君,这些称谓都该扫除,只有“同志”,才是最“骄傲的称呼”。所以一听“诸位”,便觉陈腐,与时代格格不入。而章先生与时代“格格不入”的事还不止这一桩。

章先生的父亲很早就去世了,他由母亲辛苦抚育成人,对母亲孝敬有加。后来,章先生慈母见背,格于时世,他不能庐墓三年,也不能披麻戴孝,只是在颈下系了一根细细的麻绳,头发胡须也多时未理,看起来形销骨立。这在当时也为学生所诟议,何况他的出身还是“剥削阶级”。这些事积攒起来,便有了课堂那一幕。这些,在今天听来已如天方夜谭,而当时在章先生,却是沉重的枷锁。至于章先生何以终于只是以“同学”相呼而没有称“同志”,我后来才悟出了些缘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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