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究竟是位诗人啊。这个人自有其轻盈的手段。某日,与其闲聊,说起索尔仁尼琴的《红轮》。对于这部巨著,这个人不断惊呼“可怕”,并且不厌其烦,给我做出了统计:如果以这部巨著的规模为蓝图,那么,我们将需要以每月三万七千五百字,每年四十五万字的频率,写上四十三年。不是吗,这委实可怕。然而,当他对皇皇巨制兴叹的时候,自己却如此耐心地做出了条分缕析的运算。这就是轻与重在一个诗人身上的辩证。他一定不是个愚公移山式的作家,但一定也不是大而化之的人,他会在某个节点,以令人惊讶的耐心,去分析与捕捉,一如他的诗篇:
大地依然宁静,唯有
闪烁着磷光的火焰呐喊
月光覆盖着小树林
灵魂飘升,草木仍然
生长、摇摆、枯朽……
白天和黑夜多么类似
黑暗中,河流发出“潺潺”的水声
它永远流动
它从不停息
在“永远流动”与“从不停息”中,他既惧怕恒定的辛劳,又足够细致地体会着每一个具有说服力的瞬间。
这个人敏感于时间对人的改造与磨损。在部分小说中,他以某种确知的姿势眺望自己在生理意义上还遥不可及的老年。一个男人老了,怀念起自己最初的女人,作为一名画家,他却已经无力描绘出心上人的容颜,更有甚者,子女们还不断变卖他未完成的画作,由是,有意味的情节降临了:老男人饿死了自己,在一种几乎堪称精确的运算中,他在赴死的日子里,一笔一笔,在自己的身体上画出了心上人。(《未完成的肖像》)又一个男人老了,这个杀了一辈子猪牛的屠夫,怪病一场后,突发奇想,同样在一种几乎堪称精确的运算中,为自己在家乡的树上盖了间房子,就此离地数尺,断绝人寰,成了一个尘世中的传奇。(《一个寻找天堂的人》)这两个短篇,除了让我惊讶作者对于老年男性结论般的总结,还让我颇为好奇。在他的笔下,似乎男人老了的时候,必定突然发飙,之前的模范家长,于垂垂暮年,忽而翻脸,甚至不惜众叛亲离,应了流行的伦理——决定只为自己活一回了。他的特点在于,这种对于未来的展望,具有一种规划图般的派头,似乎那样的结局不可动摇,就像时光一样的必然。那么,如今这位烟草公司的小职员,是否已然为自己设计出了暮年,循规蹈矩一生,他只在弥留之际神出鬼没地画一个恣肆的句号?
或许他坐在烟草公司的办公桌前,如是展望之际,会露出隐蔽的微笑。这个敏感的诗人,他必定感到了时间之手经由我们身体时那种沉痛的抚摸。在另一部分小说中,对应着时间,人的身体在自我破裂与愈合。一个女孩子做了代孕者,身体经历了医学器械和男性的双重进入,最终似乎自愈了,就此趋于成熟。(《爱别离》)同样是自愈,另一个禀赋异常的男人却递进了一步,他的器官原本可以匪夷所思地再生,肝呀肾呀的说摘便摘,摘了便重新长一个出来,但面对将自己做了研究的妻子,最终却在具备自愈的优势之下,哀恸地申请:我想请你把我的心也摘了。(《身体咒》)在这里,小说家写出了令人动容的一笔。显然,圆满与愈合,在他这儿,自有其更加曲折的定义。破碎,愈合,隐忍,爆发,这些事物永无止境,它们循环往复,“白天和黑夜多么类似”。
在这样的意义上,这个人,这个诗人,这个小说家和小职员,成功地说服了我们,原来李智勇抑或马拉、木知力,诗人抑或小说家、小职员,都不重要,“灵魂飘升,草木仍然生长、摇摆、枯朽……”万物与人都是如斯艰苦而忍韧地存活着,却又懵然于如此生存的意义。他的倔强在于,用一种瞬间的细致与偏执,抓拍般地记录下我们的这些懵然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