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此,写作便成了抵抗懵然的手段。行笔之际,他当是一个自觉的人,知道自己尽人事听天命的间歇,还必须觉醒片刻,即使这样的觉醒被囊括在时光更加庞然的蒙昧里。
不同于他摇曳的身份,他的小说与诗歌在气质上是一致的。令我感叹的是,这个应当是被现代主义滋养起来的写作者,难得地没有沾染上现代主义为人所诟病的那些坏习气。他的语言居然是可以用“朴素”来形容的,尽管谋篇布局也旁支斜逸,但在腔调上,不温不火,少见那种炫技般的华丽。
由此,他所建构的那个虚拟的世界,便逼真起来。当他叙述一个住在树上的父亲,一个器官像麦子一样收割了一茬又长出一茬的男人时,达到的效果却是,让人听起来宛如寻常的家长里短,甚至,连一点流言蜚语的怪诞都没有,让我们唯有相信:是的,世界便是如此的。然而他在小说中建造的这幅逼真世相,又具有某种标本的特质,或者宛如一枚琥珀中的化石,惟妙惟肖,却凝固静寂。他的小说里,没有烟火气,尽管貌似红尘万丈,但显然是被更多主观因素提炼过了的,在小说这门艺术所规定的一些指标里,他将混乱的世界井然地安置在篇幅里,让我们信以为真的同时,又时刻强调出:这是艺术,不是家常。所以说,这个人的写作,在艺术品质上,依然有自己坚定的立场乃至顽固的审美。尽管他的小说依靠着诸多的偶然性来驱动情节,但通篇总是被某种宿命般的必然性所统辖。说得浅显一些,他的小说是属于那种“假”的一路,当一幅现实主义的摄影作品被装框挂在墙上后,它便“假”了,成了所谓的艺术。由是,庸常世相在墙上、在框子里,便有了选择、有了取舍、有了主观意图和审美情趣的努力。
他的小说无一例外地说明着“有谁生活在这个世界上还能保留精美的理性,那注定是一个疯子。谁对生活充满激情和幻想,那必然是自我欺骗的高手。谁能心平气和地享受天伦之乐,那无异于行尸走肉”。如此激烈,如此在劫难逃,但他为之陈述的语调却安静平白,有时甚至让人心生不满,好比是在用懒散的语气说着迎面而来的厄难。这也许真的与他的敦厚与诚朴有关,直觉告诉我,此人行文,不是一个快意恩仇的杀手。
这样的小说,喜欢的人会多吗?不知道,反正基本上我算一个。
不出意料,这个人会一直写下去,“大地依然宁静”,他会继续“闪烁着磷光的火焰呐喊”。宁静与呐喊,这是一对儿矛盾。而这个人还在堪称青年的时候,便分辨出了什么是大地、什么是磷火。他拎得清什么是支撑着艺术的生活、什么是窥测着生活的艺术。
问题是,我们总是贪得无厌,即便知道孰轻孰重,在某些时刻,不免仍会希望磷火更加璀璨一些。就比如,拭目以待他的那些文字,在某一个瞬间脱离了不温不火,更加主观一些、严厉一些,稍微多一些枪林弹雨的努力,突然也爆裂一下,一如我所钟爱的他的那个短篇一样,一个幸运儿,最终却自发地要求:我想请你把我的心也摘了。
他倒下去
浑身长出枝丫
一个安静的人
一生没有惊动鸟雀
这同样是他的一首诗。当然,这样的境界符合我难以名状的审美。而我依然关切的是,这个人如是写下去,力量全部藏在肚子里,老了的时候,会不会像一只气球,干脆住到树上去,结果惊动了一树的鸟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