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时光面前颤抖

若干年前自己写过一个短篇小说,名字叫《什么是孤独,什么是爱》,读罢张存学的最新长篇小说《坚硬时光》后,这几个字又跃上心头。《坚硬时光》以爱情为线索,作为一名优秀的小说家,张存学没有像二三流作家那样把眼光简单地停留在人的欲望焦虑上,而是将矛头指向了一种更本质的、近乎哲学意义上的焦虑——人的孤独。在这个长篇中,他洞察着人的那些根本性艰难:在无穷尽的时光面前的卑微,在卑微处蒙昧的爱。他几乎是在用过分的诚实捕捉着虚无,这样的谋篇与布局,不免有着水中捞月般的徒劳的风险,就好比任何洞察都是某种意义上的偏见,结果往往会大而无当或者流于另一种肤浅。因此,在阅读的时候,我是替张存学捏着一把汗的,所幸,他没有令人失望。他以自己那种“张存学式”的语言,成功地将小说塑造成了一段坚硬的时光,这种语言近乎独白与吟唱,既冗长又洗练,宛如时光本身。而时光是毋庸置疑的,它裹挟着的一切不由分说。这么看来,张存学得心应手的语言方式,恰恰适合此类宏观的表达。他的小说没有“把玩”,他力图探索的永远是那种浩渺的事物,这一点将张存学的小说与大多数当代小说区别开来。

迈克尔·伍德在《沉默之子》中说“故事卷土重来”,这是对当代小说的一个基本判断。但是,期望读“故事”的读者,难免要在张存学这里失望。他关注和强调的,是人的必然性,不免忽略那些戏剧性的偶然的故事性。他笔下的爱情缺乏一目了然的逻辑,爱与不爱,几乎是毫无缘由的,主人公永远在几乎唾手可得的时刻,莫名其妙地与爱情擦肩而过。这来自张存学作为一个小说家的逻辑——人永远是孤独的和无能为力的。当然,这是悲观的,甚至是绝望的。也许这样的态度显得消极,但当你把这种悲观与绝望放置在盛大的时光之中,就会原谅乃至接受张存学的消极了,当他将脚跟站稳在消极的立场之上时,反而有种汹涌的乐观扑面而来——他没有奢望,所以,他如时光一般坚不可摧。

那么,什么是时光?在我看来,时光如同母亲的产道,光滑,紧迫,却又布满粗粝的阻碍。张存学的时光感剔除了它温煦、湿润的一面,他选择的是“坚硬”——坚硬时光,这个指称,隐含着一种硬碰硬的勇气。你几乎可以感觉得到时光呼啸而过后硬骨头上那些血淋淋的创伤,这种创伤是得意者无从蒙受的,或者说,在得意者那里是需要使出浑身解数竭力避免的,但是,对于高贵者,却宛如一份馈赠,因为,当生命满目疮痍的时刻,才与时光同在,才是有分量的存在。

在这个意义上,当我阅读《坚硬时光》时,我相遇着的,已经不是一部小说,而是一段时光了。这种阅读的意义与趣味在于——你终于被时光本身打动。

因此,你会发生可贵的颤抖。是的,颤抖——当年我在自己的那个短篇的结尾中写道:

于是,随着细雨的降落,随着发动机轻微的轰鸣,我开始瑟瑟发抖。我终于知道了,那一年,自己第一次远行时无法遏制地颤抖的原因——它们长久以来柔韧地蛰伏在我的心里,确凿无疑,不以人的主观意志为转移,它们觊觎着,无时无刻不在伺机荼毒我的生活——那就是,一个人的孤独。

而张存学《坚硬时光》的结尾是这样的:

阳光照进窗户。我将申琳抱住。两个身体,都在颤抖。是的,颤抖,我们在时光面前,不约而同地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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