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单纯,别无他物

不惑之年,宛如一个奇迹,联络上了一帮小学同学。春节聚会,呼呼啦啦,当年一个班的儿童,将近三十年后,居然来了有一半。变了?哎呀,没变!还是那模样!至少,依稀还是那模样!你来我往,基本上都做如是叹。

其实,但凡没有被弄到老眼昏花,应该都看得出来——变了。然而,其实,但凡没有被弄到心如死灰,也应该都看得出来——没变。这“变”与“不变”之间的媒介,就是“依稀”,而“依稀”,事关记忆、岁月、情感,乃至对于这个世界那种诗意的理解。首先,它有凭据,否则无可“依稀”;其次,它被延宕,否则便“依稀”得令人发指;终究,被延宕了的凭据依然能够被唤醒,当然是因为情感。

这些逶迤的感受,恰如文学的本质。我们心存某种记忆,以此为基点,拉开一些可资凭吊或者玩味的距离后,用一种堪称深情的态度,去描述它。当它被描述出来后,呈现出这样的面貌——变了;哎呀,却没变。它“依稀”对应着我们曾经的经验,却绝不是对于经验的简单还原,而这种“依稀”的品质,实在有赖于某种诗意。

老眼昏花或者心如死灰,这些“被”弄出来的局面,全拜岁月所赐。前者,是一个物理现象,而后者,事关心灵。上帝给了我们躯壳与灵魂,并用岁月的风刀雪剑加以摧折。在我看来,每天跑个几公里,不如每天乱想个几分钟。前者练腿,后者练心。腿练得再快,你也跑不过岁月,而将一颗心练得柔韧,差强人意,我们便可以去抵抗一定会被岁月弄得支离破碎的一切。每天能坚持做几分钟不合时宜的、乱想的人,这种人,就是一个有诗意的人。当然,我所说的诗意,断非仅仅限于曼妙,甚至,它更多地指涉严酷——想想吧,同学们,我们已经如此不堪了的腰身。

好的小说,乃至一切好的艺术,就是对于严酷时光诗意而又“依稀”的追溯,它能让我们罔顾物理世界的“变”,理直气壮地认为——“没变”!

有抱负的艺术家们,负责替人类追溯他们还原出来的那个世界,并且可以被人似是而非地辨认出来,在“变”与“不变”之间,激活人们或许久已干涸的心灵。在这个意义上,即便最残酷的艺术品,在本质上,都应“依稀”具备童话般的单纯品质。因为,在线性的、一往无前的时光里,追溯一定指向的是人们情感生活的童年。爱,恨,欢乐,悲伤……

这些最朴素的情感,人类其实在自己的婴儿期便已经生成。那么艺术家如何去打动人?除了单纯,别无他物。

为此,与童年伙伴们的聚会,我总是难以自持地惘然和毫无章法地喜悦。诚如俄罗斯作家康·巴乌斯托夫斯基在《金蔷薇》中所说:

对生活,对周围一切的诗意理解,是童年时代给我们的最伟大的馈赠。如果一个人在悠长而严肃的岁月中,没有失去这个馈赠,那他就是诗人或者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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