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西方的小说标准考量，中国别说当代现代，上溯一千年两千年也没有人写得出小说。当然不能这样比，也不必这样比。我们是没有小说的，中国人讲的小说的“小”和西方人说的长篇的“长”是水火不容的，所以弄出“长篇小说”这个名称，在形式上是长的，而价值上是小的。
我们的小说写不好，是因为农奴翻身做主人，一朝进入了新社会，只把毛笔换成了钢笔，但是文学思维和价值品性还是毛笔式的，钢笔漂洋过海不远万里地来了，然而我们钢笔的时代还未建立，钢笔式的土壤、气候、习性、生活还不够，所以写不好小说是正常的。如果有写得好小说的地方，我想那地方一定是上海，不为其他，只因为现代得早、洋派得早，钢笔有墨水可吸。
用钢笔写长篇小说，是跑马圈地，弄不好要累死马。写出了百万字《平凡的世界》的路遥，就是累死的，一个人躲在屋子里写来写去，路遥不知马力，不懂手工作业不是机器大生产。
再说电脑。其实比电脑早一步又比纸笔进一步的，是打字机，《情迷六月花》里的亨利和琼，都是用打字机写作，一个字母一个字幕地敲，字针一个单词一个单词地打，好在打出来的是纸，不是电脑屏幕，没有网络，不分心。十九世纪西方出了那么多小说家，一半是打字机的功劳。
自从有了电脑，作家凭空多了几个数量级，如果能写字出书的都可以称之为作家。沃霍尔早就说过，这是一个每个人都有15分钟出名的时代。能识文断字，有情绪，有感慨，在现场，每个人都可以搞创作，而且可以搞很多创作，著作等身、著作超身。海量的信息，海量的垃圾。
写并不难，何况有了电脑，不动手只动嘴也能写。写得越来越多，从倚马千言，到倚电脑万言，水分却越来越大。毛笔换钢笔还算是酒勾兑水，无非比例之别，换成电脑写却都成了水，以水当酒。电脑刚兴起的时候，还是冒出过一些才人的，安妮宝贝就是，那时电脑还只是工具，涂涂改改，改改涂涂，省了墨水和纸张。现在是电脑成了目的，写来写去都是电脑，没了人脑。
仓颉造字，惊天地泣鬼神，他如果想到今天文学被这么一行行敲出来，一准气到吐血。
不过我并不悲观，文学和工具始终相辅相成、此消彼长，文学性足时，文学工具就简陋粗糙；文学工具发达先进时，文学性就相对弱。阴和阳而已，器和道而已，等到哪一天电脑落后了，敲出来的字也许就成文学了。只是这电脑文学跟钢笔文学和毛笔文学相比，养分注定差太远，有文学史的价值，却没有文学史的高度。后世一眼望去，烟雾缭绕，层峦叠嶂，山头高高低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