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丹青的三封信(2)

乡下人进城去,难免会自惭形秽,有一种自谦,更有一种自卑,这自谦和自卑亦会转为一种自傲和自负。我那时刚毕业工作两年余,从桂林的温柔乡和南蛮之地,初入洋场风月,初尝摩登场的荣华,得丹青先生“自己读书,自己闯世界”的砥砺和期许,颇有一种不怕虎的勇。

平日里,我在沪上岁月忙于出版社的事,编书、写稿子、弄策划、做宣传,为稻粱谋,为趣味谋。闲下来百无聊赖,十里洋场走走看看,看看鲁迅和张爱玲的故居,逛逛福州路的书店,也不免由古思今,打量一下上海滩的文人们。看到毛尖的《乱来》,写文章骂她,顺带也骂了孙甘露,骂了陈子善,骂了董桥,骂了小宝,骂了上海的小圈子,也骂了北京的圈子,得罪不少人。

再后来,南方一家杂志有意让我代为专访毛尖,我本也不存什么芥蒂,想此地既然有互骂的传统,民国诸位先生台面上骂来骂去,大狗小狗地叫来叫去,私底下终归是客客气气,对我,一介屌丝和愤青,毛博士理应也有如许的雅量,于是电邮去采访的问题。不知是不是因为我的问题太过尖锐,或者有意无意地耸人听闻,电话里毛博士借此前的书评推却说:“《南方都市报》里刊登的贵书评已经拜读,采访就不必了!”于是,采访就只好不必了,终究是我错估了今夕何夕。

书评捅的马蜂窝,在毛尖那里吃了闭门羹,亦在她的几位弟子、相识那里炸了锅,网上骂来骂去一片,为我撑腰者有之,对我呵骂者有之,熙熙攘攘良久。我想既然遍地是圈子,是关系,那我只好围着圈子转转,转了几圈,终究没有去拜码头,没有投靠地头蛇(也许是想投靠没投靠上?),悻悻然地扭头走开了。虽然我知道,不少朋友也对我说过,毛尖平日为人并不像她为人那样尖利攀援,甚至有几分羞涩内敛,然而我也只是对书不对人,《乱来》一书实在让我读得如鲠在喉不吐不快,加之牛犊初生、新来乍到,不免也想借一支笔冒冒风头,《南方都市报》的雷建峤兄看了叫好,要我不再给别家媒体,我欣然应允,谁知最后竟然弄成这局面,是我始料未及。

入夜,已进深秋的上海月入中天,夜凉如水。我租居在国年路复旦老师的公寓,房间外是一片蔓草齐腰无人打理的小花园,隔窗有狗吠,有煲汤的香气,有悉悉索索的脚步,有电单车偶尔的尖叫。我在如斯的夜半,给上海难得出一个的“老愤青”陈丹青写信,发去了一篇《上海文艺界的做派》,抱怨上海的没落和上海文人的失落,其中也不乏泛泛而空的指摘,毕竟经验隔了一层。丹青先生有火眼,有金睛,给我回信厘清上海和上海人、昨日的上海和今朝的上海——

东林:

来信收到了。你的文章是要发的吗?发在哪里?这样直率批评上海作家的,倒没见过。这些人我大都认识,你这样一写,使我知道外人怎样看上海和上海的作家。

上海文艺固然这二十年是没落了,但八十年代好些,再早,不是你的“上海的格局一向就是小格局,自古以来就如此”,因上海没有“从古以来”,有上海是十九世纪末,而当时上海气魄之大,整个都市文明和现代文艺,全从上海开始。共产党在那里成立,胡适陈独秀在那里开始闹事,都是二十世纪中国最大的事,鲁迅在上海时也格局大,胡兰成不也在上海弄过一弄么?四九年后上海才没落了。九十年代以来那是一路沦为地方城市了。

上海人也不像说那样小气,你没见过以前上海的流氓和工人。现在可怜是连上海的市民气也没有了。

你在上海哪里工作呢?

丹青

2009年9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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