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保留着一张一九八O 年七月一日的《北京晚报》,下角
专栏是记述浦安修同志的谈话,沉痛地追忆她二姐——熙修同志战
斗的一生。专栏前面还附刊了一帧旧影,是一九五四年浦熙修同志
和邓大姐合摄的。
我曾一直呆呆地看着这张照片,脑中翻起万千思绪。
一九四四年桂林沦陷,桂林《大公报》的职工逃到重庆,由渝
馆安排工作和生活。虽说是一家,却有寄人篱下之感。为了避
免“大员外”们的猜忌,我一般断绝了交际,闭门主编《大公晚
报》。有一天,路明同志寄给我两张票,请我们夫妇去看话剧《孑L雀
胆》,那是郭老刚写好的剧本,由她主演,首次演出。
座位很好,四周有不少熟朋友。前一排,坐着一位修长俊秀的
女同志,还带着一个十岁左右的女孩,经朋友介绍,原来就是久已
闻名的名记者浦熙修和她的女儿冬林。她那时是重庆《新民报》的
采访主任,和《大公报》的彭子冈是一双驰骋报坛的女将,写出不
少揭露黑暗、歌颂光明的报道。据朋友们说,每次国民党举行记者
招待会,她们两位,口齿犀利,常常质问得那些官员们面红耳赤,
目瞪口呆。
抗战胜利以后,她在重庆,在南京,斗争得更出色,更英勇,
使那些顽固地想把历史拉向后退的人咬牙切齿。在下关血案中,她
遭特务毒打。在反动派公开发动内战,单独召开国大以后,她被捕
入狱,受尽折磨。
一九四七年上海《文汇报》被封,翌年,我到香港创刊《文汇
报》,委托钦本立同志负责在上海秘密组织力量,提供稿件。冬末春
第一部分 正 篇 ◎ 01 1
初,忽然陆续转来几篇浦熙修同志的稿子,使我喜出望外。原来,
蒋介石宣布下野后,李“代总统’为了收揽人心,释放一些政治
犯,由于党的多方营救,熙修亦在被释之列。她到上海后,钦本立
同志同她取得了联系,特约她为香港《文汇报》撰稿。
因为这个渊源,解放以后,她由本立同志介绍,立即转入《文
汇报》工作。根据她的希望,我们请她担任特派记者、北京办事处
主任。
在那几年,我们举棋不定,尽跟着领导的意图转,一忽儿是以
文教为中心的综合性报纸,一忽儿改成以宣传中小学教学业务为主
要内容,北京办事处在熙修同志的主持下,总能积极配合,主动组
织大量高质量的稿件和报道。一九五六年春,《文汇报》一度自动停
刊,大部职工,移京参加《教师报)) 的创刊。熙修对这种套用苏联
模式的做法是有意见的,她认为这是割断历史、忽视《文汇报》传
统的做法,但行动上她是坚决服从党的决定,埋头于教学的学习,
还亲自出马,请毛主席为《教师报》书写报名。在全国英模大会期
间,她率领年轻记者,遍访许多出色的教育工作者,写出不少出色
的特写稿。
正在这时,“双百’方针提出来了,像春日的阳光一样,温暖了
知识分子的心。《教师报》编委会上,还传达了刘少奇同志两次在
新华社的讲话,对改进新闻工作,作了透辟的指示。不久,《人民日
报》首先改版,多方鼓励知识分子各抒己见,开展争鸣。一扫了过
去闷郁的空气。
钦本立同志住的人民日报宿合,离我的寓所只有一墙之隔,他
在公余常来闲谈,有时约熙修一起谈。本立介绍邓拓同志在《人民
Et报》的各种做法和设想,我们都很眉飞色舞,但绝没想到《文汇
报》的复刊问题。
有一天是波兰国庆,我应邀去参加大使馆的招待会。《大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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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的常芝青同志轻声问我:“《文汇报》要复刊,接到通知了吗?”
我说还没有。
回到家里,立即把这突如其来的喜讯,告诉了熙修和本立。这
以后,我们找过老领导夏衍同志和姚溱同志,也得不到确实的
消息。
四五天后,中宣部分工领导报刊工作的张际春副部长电邀我和
熙修去谈话,正式通知《文汇报》复刊,并希望我们在一星期内交
出一份《编辑方针》和一份 ((复刊计划》。
这一下,我们忙开了。一连邀集了几个座谈会,请文化教育界
代表人士和《文汇报》在京老同事,分别征询对复刊的希望和意
见。熙修同志的事业心最强,人头又熟,对外联系工作,几乎由她
一手承担。她还抽空去登门拜访,个别征求意见。
我们受到的宝贵教益不少,但要归纳出几条编辑方针,似乎还
不够具体。正在我们苦于落笔的时候,邓拓同志向我们伸出了温暖
的手。本立来说:“邓拓同志很关心《文汇报》,他欢迎你们明晚去
谈谈。”
邓拓同志住在金鱼胡同附近的集体宿舍里,家中陈设很简单朴
素。他像老朋友一样接待我们 (我和他一九四九年才开始认识,从
未深谈过),我先谈了对复刊的想法,接着,他率直而具体地谈了几
点意见。他说《文汇报》一向和知识界有密切联系,对开展“双
百’方针,比别的报更易取得他们的信任,鼓励知识分子畅所欲
言,消除思想上的障碍,会更大地发挥他们对社会主义建设的积极
性。其次,要及时介绍国际间科学、文化方面的最新的成就,以扩
大知识界的视野,也应关心知识分子的生活,帮助他们安排好家庭
环境和文娱活动。随着文化高潮的即将来到,应放眼到各地广大农
村。他说,长江同志过去在《大公报》写的旅行通信,这种体裁极
为读者所喜闻乐见,“你们不妨多派记者深入各地,不必由党委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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层转下去。这样,会只看到领导所让看的事物,报喜不报忧,看不
到真相和全貌。可以直接下到基层去采访"。最后,他说《人民日
报》在国际上的影响,还只限于欧亚社会主义国家 (当时是如此),
在西欧、美洲、日本和东南亚,《大公报》和《文汇报》的影响较
大,“你们应在这方面多发言,多组织报道’。
他学识渊博,旁征博引,还谈了许多如何改进新闻工作的看
法,不转弯抹角,也无浮词套语,直截痛快地交谈胸臆,使我真
有“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之感。
这次谈话,真正解决了我们连 日的烦苦,我把他谈的几点意
见,整理成为我们的编辑方针。自然,这里面也有我自己的意见
和“发挥’。
告别时,我感激地对他说:“我们决心全力把《文汇报》办好,
但要求你两件事:一、经常给我们批评和帮助;二、请 ‘割爱’把
钦本立同志放给我们,让他重回文汇。" 他含笑地说:“这好办,我
一定尽力办到。"
我们如期把编辑方针和复刊计划送到中宣部,张际春同志细细
审阅后说:“很好,你们不必等中央批示,先照这些干起来吧。’后
来,批示正式下达了,还附加了一句话:“要让徐铸成同志有职有
权。’党对我如此信任,真使我感激涕零。
在全体职工的努力下,复刊后的《文汇报》,颇给读者以耳目
一新之感。毛主席于一九五七年三月在召开全国宣传工作会议期
间,召见部分新闻界代表,对我说:“《文汇报》放得好,琴棋书
画,花鸟虫鱼,应有尽有。" 以后,《人民日报》还和我们交流编辑
的经验。宣传工作会议后,我即被派任新闻工作者代表团团长,赴
苏访问,历时五十天。还预定派浦熙修同志参加访捷代表团,八月
间出发。而十月间预定在布达佩斯举行的国际青年联欢节,则决定
派我报的姚芳藻同志参加。一年间,派遣我报三名人员出国,可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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党中央对《文汇报》的关切、鼓励和支持。
假如当时的《文汇报》有一点成就和可取之处,那首先应归功
于邓拓同志的全力支持。就我们自己的同志来说,我以为,致力最
多、贡献最大的,应推浦熙修同志。每天从北办航寄到的一大袋稿
件,倾注了她的心血。不仅一般质量较高,而且涉及到当时文教战
线各个领域的关键问题。比如,她自己组织的有关应重视社会学的
研究等问题,现在看来,主张是必要和正确的,她还为副刊征得朱
总司令等老同志的诗词,还由长江同志推荐得到斯特朗同志的回忆
录和王蒙的长篇创作等。
她忘我地劳动,忘我地战斗,一心想把报办好,每天深晚十二
时以后,还往往和主持版面的副总编辑钦本立同志通话,报道最后
采访到的重要新闻,交换稿件处理意见,她当时是副总编兼北京办
事处主任。
那年六七月间,忽然刮起了一阵漫天的歪风。熙修同志也像千
千万万善良、正直、热爱党、热爱社会主义的知识分子一样,被罩
人罗网,还被轻佻地指为“两帅’之间的“能干的女将’。真是欲加
之罪,何患无辞 !
当时,我们曾在北京聘请了三位馆外编委——夏衍同志、姚溱
同志和人民大学新闻系主任罗列同志,就近指导北京办事处的工
作。熙修同志是公私分明、遇事坚守原则的。她十分尊重这三位的
意见。她给我和本立同志写信和通话,除中央领导和这三位的意
见、建议外,从不涉及其他方面。“两帅之间’,一“帅’是“《文汇
报》编辑部",没有明白“点’我,另一帅则公开指出是罗隆基,真
是“天晓得",我和罗只是一般的朋友,他曾直接寄给我一篇文章,
我看后,觉得不符合我报的要求,给退还了。他因此气愤,和我见
面不点头。关系如此而已。
熙修同志和罗有较深的友谊,但个人的交际,和报纸的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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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两个范畴的事。怎么可以混为一谈呢? 记得解放战争期间,国民
党党棍们曾制造过谣言,说《文汇报》是民盟的机关报,因为文汇
的作者中,如吴晗、邓初民等不少是民盟的成员,他们想给我们戴
上一顶浅红的帽子,以破坏《文汇报》的威信。但是,广大的读者
并不相信他们的谰言。
这样的“墨卷’,难道还值得照抄吗!
乌云终会飘去,真理历久愈明。在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后,党
中央根据实事求是、有错必纠的精神,经过调查研究,已经对这一
公案,做了公正的决定。
熙修同志的性格是极开朗的,对己要求严格,对朋友知无不
言,一旦“破帽遮颜’,被人为孤立,自然是难受的。有人说:“忧
郁是癌病之父’,她不久就染此绝症,但她还努力做好全国政协的
文史资料征集工作,晚间还孜孜不倦,详细回忆过去,写了回忆
录。曾写信给周总理,请党审查她的一生。
“文革’初期的“横扫一切",以后的大破“四旧”,使她昼夜不
得安宁,病日益加重,不久就被迫害而离世长逝了!
一九八一年,我曾赴京参加她的追悼会,但现在已记不清她逝
世的具体年月,而我们长期共事,比肩战斗的情景,历历如在
目前。
今年该是她的十五周年祭了罢。当此全国飞快前进,到处充满
光明和希望之际,我更怀念这位风雨同舟的故友。是为记。
一九八四年三月十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