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沐:与你相望(4)

精神

我在校园第一次见到你就感觉一定会跟你发生关系。你一定会搅进我的生活,影响我、渗透我,在我身上打上你的烙印;而我,尽管是学生,一文不名,也会在你身上打上烙印。我们终将闹出点儿事,不是好事,就是坏事。

但是,我应该不怎么喜欢你。你不好看,轻浮、粗浅、疯疯癫癫;一会儿穿得十分规整,一会儿弄得跟家庭妇女似的,随便穿个针织汗衫就能出来。这还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你整个神态上,总有那么一抹丧失过一切的卑微和桀骜,那是隐藏的、不经意才会流露的一抹。这一抹事实是,你有过彻底匍匐在地的时刻,有过跪倒在地的时刻。所以,现在你睁着眼睛的时候,都在向那个时刻抗争,都在用你的现在推翻过去。你一时为那个过去谦卑,一时又傲然,似乎为把它踩在脚下,你可以把一切都踩在脚下。这是我今天回想你时才想到的,当时无力想到这些,我只预感到你将和我发生关系,而这种关系不一定是我想要的。我不愿被你带进阴沟,我有自己幻想的生活,我的白纱裙还一尘不染。

一年后你走进我的教室,给我们上哲学课。

你在第一周的课堂上只看我两眼,你的眼睛主要看男生,那个可怜的班主要是男生,女生被淹没在男生的荷尔蒙和汗臭里了。你有力而挑战性地和男生们迅速交流目光,这让你后来和在校男生闹出绯闻不足为奇。但你还是发现了我——我绝不靠近你,绝不向你献媚。你有一天居高临下地打量我,当时我正跟男生讨论什么思想解放,你好像突然发现班上还有这么个女生,故作惊讶地说,是咱们班的吧?咋一直没注意到你?这句话奠定了我们以后交往的基础。我知道你注意过我,你在课堂上会冷不丁乜斜我,那戳来的目光带着挑战,也来自我对你多少存在的小觑:你在课堂上吹嘘的萨特、存在主义一干人的著作,马克思的《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关于“异化”“思想解放”的讨论,地下刊物《今天》和罗曼·罗兰的《约翰·克利斯朵夫》,以及被重新拾起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都是老皇历了,是五年前或更早的时尚,我在中学时就被那位名校男生灌输过。我要看看你有没有新玩意儿。

是的,我在看你到底知道多少,有没有我不知道的玩意儿。知道多少是那时候青年人划群的标准,不知道很多的不被我们划入圈内。事实上,我知道的那些西洋玩意儿不能形成完整的思想体系,留在脑子里的都是东听一条、西看一条的观念和主张,而不知天高地厚的我就拿这些当标杆,测着谁的水深、谁的水浅。同时,我感觉,你也是边试我的深浅,边跟我交往,也就是:如果你自己是一尺,你想看看我有几寸。我很快发觉你已经老了,散发着旧皮袄的讨厌气味;而你则发现我是你的尤物,你要把一些肥沃的东西灌输给我。那年,你二十七岁,我二十岁。

从开始我就是泰然的。我不在意是你的几寸,或者一寸也没有,我是学生,我有无知的天然权利,有技不如你的安然。可能因为你对我的态度吧,你总带着年长女子对少女的悲怜和忍让,带着对骄傲惯了的女孩儿的迁就。在与你的相处中,我始终免不了对你小觑,用少女的傲慢对待你,即便走近你,也怀着嘲笑的心情。后来我才知道,你从我身上看到了自己,我紧绷着的桀骜的小脸,让你看到七年前的自己;这就是后话了。事实上,我也有我的机灵和乖顺,我等着你接近,怀着学生对老师的屈从,一个弱势者对智慧者的屈从;我需要来自年长者(年长五到十岁的朋友)的智慧、见识和忠告;我还无力把握自己虚空的精神世界,需要书本以外的支撑,也就无法拒绝你;你也不是不可交,毕竟在我就读的那个学院,能讲讲思想的我还没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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