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沐:与你相望(3)

我再次关注你们的肉体,是在大学寝室,青春期的幻想正让我整个身体发疼,这就蓦然看到你十九岁的身体。那是暑假刚返校吧,你高高兴兴、浑然不觉地包着两条不规则的布,在寝室和楼道里跑来跑去。有人在走道里拉小提琴,有人在窗口练声,而你呢,兜着两条布,披着天然卷曲的头发,在各寝室之间串门。那网状的小兜布啊,把你十九岁的青春镌绣出来!我在蚊帐后漫不经心地看着你,膝盖上放着卢梭的《忏悔录》,有时候放着勃朗宁夫人的十四行诗集。二三百年前男人女人的文字养育着我,养育我的还有那所名校的某个男生柏拉图式的爱情。是的,我必须承认,在那个年龄,我对男孩儿的了解比女孩儿深透;跟男生对话,比跟女生更游刃有余。我了解那个踌躇满志的名校男生,通过他,我以为了解了男孩儿。

隔着素净的学生蚊帐,我想着一些漫无边际的事。比如你坦然地兜着两块布不担心男生上来看见吗?你男朋友知道你是怎样的吗?你能在男朋友面前也这么坦荡吗?那个男孩儿看到你的锦绣年华会怎样?他目睹了你的肉体会怎样爱你——佛陀,今夜让我把最隐秘的事实告诉你,就在我漫不经心想这些问题时,我的身体内部发出深沉的号叫般的疼痛——我仿佛看到了某个并不顺眼的男生气急败坏地跟你寻欢作乐,而你毫不在意地挥霍了自己保存了十九年的纯洁。那是被母亲看守、被父亲呵护的,坚守了十九年的纯洁,你那充满幻想的、有多种可能性的、不确定的一生,却草率地确定在你粗枝大叶的支付上,简单地把一生固定在了某个人身上。当我想到,你会毫不知觉地在哈哈大笑中完成这些,我自己也会无可挽回地完成这些,心像被摘了似的尖锐地疼痛了……那莫名的痛啊,那追悔莫及的成长啊,那不得不把自己交出去的痛心啊,这种疼痛,在那个雨季到来的初秋,有几个下午,让我起不来床。后来,虽然岁月厚赠,但小女儿的冰清玉洁又有什么能补偿?!

然而,人是能适应的,即便是疼痛。这小女儿的疼痛最终会隐去,一切形而上的疼痛最终都会隐去,人们在忘却疼痛中向前爬行,竟是也能爬出快乐。在终将凋谢、终将长成女人的疼痛之后,通过你繁花似锦的十九岁的灿烂肉体,我开始对另一半充满好奇,开始对未来满怀憧憬,现实生活又柔软和曼妙起来。

直白一点儿说吧,在此之前,我关注自己的身体是我终将长成女人,我的视野里只有女性,这个女性也就是我自己;我打量那个踌躇满志的名校男生,仅仅因为他是男生,他在那时候之于我,是没有肉体、没有性器的;他是形而上的男性、文字的男性、画片般的男性;他跟父亲和小时候一起睡幼儿园栏杆床的小男孩儿差别不大。一个女孩儿会天然地跟父亲和小男孩儿在一起,长到一定时候,也会天然地跟大男孩儿在一起。而当那一天,我想象一个男人会怎样爱你时,一切都发生了质变。一些并非来自大脑,似乎来自身体深处的甜蜜,袅袅上升,像一团团云霓,就此荡漾了,再也挥之不去。这也许是个案,但就我来说,我在你招展的身体上发现了世界上另一半的肉体;在对你的目睹和想象中,开始了对另外一个群体的想象。就此,我茫然的、不确定的、关于肉体和性的想象,像散云归于山谷,流水汇入一渠,一下子明确起来,一下子简单、扎实了,成了近在眼前的、笃定的存在。那种感受,我告诉你,对于一个女人是扎实的幸福,而对于一个少女,是无可挽回的令人难过的隐伤,从此以后,你再也不是处女——即便肉体上还是,那种伤痛会永铭于心,它比事实的非处女更伤害了冰清玉洁的少女,而这些,又将是不可阻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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