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揣摸着跟我谈点儿什么——那时候流行“谈”,所有的思想和情感都在“谈”中迸发出来——你可能看出我对你梳理的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笛卡尔、莱布尼兹、黑格尔、康德到海德格尔这一脉西方哲学不感兴趣,对你讲《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也做不到专心致志,你在考虑能跟我谈点儿什么,怎么能让我感兴趣,并与你对话。有一天,你拿回一本“内部参考资料”,上面集中介绍了萨特的两部小说和一个戏剧。你原准备自己看的,当你在我眼里看到亮光,便让给我先看。我根本不看你的表情,径直看着书两眼放光。如果我看到你的眼神就不能任性,但我怎能放弃你给我的“最惠国待遇”?我也想试试自己是否真正有“最惠国待遇”。不过我也真不是特别骄傲的女孩儿,这种骄纵仅仅针对你。我建议把书拆成两半,你看一半我看一半,看完后交换。我假装对书毫不吝惜,你虽然不舍得还是依从了我,当我看着你把书拆成两半,一种快感油然而生。我心满意足地拿着前半部分走了,作为回报,我把书看得极认真,并为讨论做了笔记。之后很多夜晚,我们就萨特的《恶心》《墙》《苍蝇》,没完没了地讨论。先在你的教研室,有时候在宿舍楼的山墙边,最后是你的家。我背下原句,你也背下原句;我带表情朗诵,你也带表情朗诵;我们进入相处的最愉快时期。
每个周六我都去你家。你下午就把衣服洗好,地拖好,剁好菜,和好面,剥好蒜瓣,等着我来。我五点钟准时去你家,两个人一起包饺子。所谓两个人一起包,是你擀皮,你包饺子,你煮到锅里,你端上桌子。我干啥呢?我负责在你擀皮的时候,捏点面扑在皮上,拿着勺子搅搅锅,拿筷子,把蒜醋汁舀到碟子里。你喜欢我这大小姐样子,说将来要是生个女儿,一定照我这样子养。我适时而乖巧地冲你龇牙咧嘴笑。我们最高纪录一次包过156个饺子,我们最大的能耐是把它一气吃完,吃完后不得不去树林散步,那天的文学或哲学讨论,变得上气不接下气。我们每周都包饺子,每周吃完饺子都要进行文学或哲学讨论。你坐在一把椅子上,我坐在另一把椅子上。那是从深秋开始的,身上的衣服一件一件加厚,最后烧起了煤气取暖炉。通红的炉子烧着,火光照着我们的脸。我们谈到夜里三点、四点,甚至天亮,把吃下的饺子全部消化完,之后,你让我睡在床上,你睡在两个椅子和一个板凳拼的板上,有时候我睡板上;我们不会同睡一张床,我不愿意,你应该也不愿意。我一般是第二天上午离开,你从不让我在你那里洗漱,你做的早餐也从不考虑我。我觉得这样很好,我不想在文学与哲学氛围之外跟你过多亲密,我们始终都没磨去最初的假装无视和挑衅,我们不像一般女孩儿,从不谈自己的过去和情感生活。后来,午夜以后,我们没什么好说的了,你要把我留住,或者我也想待下去需要理由,你就教我下围棋。我记得,你的手碰到我的手会若有所思,我的手碰到你的手时,会不由自主地躲藏。虽然这种情形双方仅仅有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