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左邻,住着一个年过花甲的退休老人;右舍,住着一对母女。我在这里住了三年,老人的腰就弯了三年:第一年,老人的腰大约还佝偻成120度;第二年,就成了110度;第三年,就已经接近于90度了。可见人一旦老迈,地球的引力就再也无法抵抗。老人很少抬头看人,也很少主动和人搭话,走路的时候步子总是急急的,像地上躺着什么宝贝等着他去发现。老人的确时常会有些收获,比如一枚硬币,或者一张食堂里的饭票,金额都不大。想再大,也难。
每次捡到什么,老人总要喊我们出来看,看的人一多,老人就拼命地昂起脸,那只泄了气的苍白的皮球,也只有在这时候,才散发出兴奋的红光。渐渐地,老人捡钱的频率简直高得不像话,天上像是在掉钱,让左邻右舍都养成了低头走路的习惯。有一次,老人捡到一枚硬币,“菊花”中间有个小孔;第三天,老人又捡到一枚硬币,“菊花”中间仍有个小孔。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面是疑惑,一面是惊讶。在围观的人群里,每次都有那对母女。母亲是个寻常的中年妇女,像个小媳妇,低眉,拢手,言语都是轻的。女儿只在十二三岁,黑而且瘦,胸脯扁平,看上去有些营养不良。一号门里的主妇似乎一直无所事事,又是个“大嘴巴”,最大的爱好就是散布小道消息,且往往言之凿凿,仿佛每件事情她都恰好在场。据她讲,丫头是个私生子,和她私通的那个男人是个车间主任,“能量大得可怕”。我有些疑惑,一个车间主任能有多大的能量?“她自己,原先只不过是个扫地的罢了!后来因为孩子,男人便安排她进了车间。——干吗?她还能干吗?只管拿钱就是了。”“大嘴巴”的神情透出对我的莫大的信任,似乎这个天大的秘密,她只告诉了我一个人。
棉瓦房泥土斑驳的墙壁,一点儿也不隔音。早起的时候,我总是能听见读书的声音、洗碗的声音、做早饭的声音。偶尔,还能听见母亲在大声地诅咒,子弹似的呼啸而出,恶毒而难听。这时候的她,再不是白天里的那个小媳妇,仿佛变了个人。这时候,我时常想起“大嘴巴”说过的那个秘密,心里久久无法平静。
具体的时间已经记不确了。总是在深夜,母亲的抽噎宛如天边隐隐的雷声,压抑而低沉。女儿始终没有出声,也许是睡过去了,也许是她根本就不能够懂得,究竟该如何安慰自己的母亲。在那三年的漫长记忆里,母女俩似乎一直没有好好地沟通过,紧闭的房门后面,她们的夜生活就是一段默片,无法揣测,也无人看见。
周末的黄昏,或难以安眠的深夜,我时常出门散步。穿过一条短促的小街,就是车流如织的二环路,往北是喧嚣的城市,往南是一个名叫南湾的城中村。村庄在城市豪迈的步伐里已经不存在了,成了一座等待铲平的空村。虽然蓊郁的田园早已日渐荒芜,然而黄昏或深夜的田园里,总是徜徉着一对对情侣,徘徊着一个个形迹可疑的南湾的女人。有一年,报上时常有关于南湾的百字新闻,一些无地可种、无业可就的女人只好发掘自己的另一片土地,毕竟对于有些人来说,生活才是第一重要的事情。
离开棉瓦房的那年春天,我照了一张相片。相片上的我坐在田埂边上,四周茅草葳蕤,点缀着夕阳的万道金光——背景真是美啊,只是,我瘦削的脸一片模糊,茫然不知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