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少宾:时间段落(3)

棉瓦房

20世纪90年代中期,我曾寄居在城郊的一家工厂。宿舍阴暗、潮湿而低矮,面积只有十五六个平方。两幢陈年的建筑形成一条逼仄的巷弄(像南方的“亲嘴楼”),蛰伏在工厂的深处,连接着十几户人家。前后两排,外观几乎一样——破败的外墙爬满青苔,上面铺着一层薄薄的石棉瓦,隐约可见天光。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无法确切地描述它的方位,沉醉的夜晚,我不止一次地在巷弄里迷失了方向。

巷弄的尽头是一间开水房,夏天傍晚的时候,时常会出现排队打水的壮观景象。逼仄的开水房里,常年守着一个胖胖的中年女人,一张宽阔的脸,常年呈现出刚刚走出蒸笼的模样。她的嗓门大得出奇,午休的时候,我时常在她的嗓音中惊醒。侧耳一听,却并不是在和人吵架,更多的时候是在向人推荐她家的二姑娘。她就向我推荐过两次,第一次是一天夜里,她亲自带着二姑娘敲开我的房门,问过我的工作与具体收入,还耐心地询问我的双亲及其健康状况。屋里只有两张凳子,我只好傻傻地站着,在她的盘问里汗如雨下。如果她们带上了纸和笔,那一定和录口供没什么两样。她家的二姑娘成熟得太早,乍一看脸,她们俩像是一对孪生姐妹;仔细看看身材,还是非常相像。姑娘很听话呢,她不无骄傲地说,高中读了一年之后,还是听话地回头上了技校,技校毕业之后,便顺理成章地进了这家工厂。她自己,原来应该是在整装车间,在轰鸣的整装车间里,喜爱说话的人,久了嗓门都会变得非常大。

第二次是她一个人,记不清我们当时到底都说了些什么,但后来,她刚刚走出蒸笼的脸显得非常失望。我已经记不确了,隐约她是不满意我所从事的文字工作,但现在想来,应该是与我事后漠然的态度有关(她曾留过女儿的联系方式,但我一次也没打)。她家的二姑娘,后来终于嫁给了本厂的一名销售员,名牌大学的毕业生呢,又是个独生子,果然比我强。六年之后,我去这家工厂采写报告文学,才听说他们的婚姻并没有维持多久,二姑娘冲破世俗的藩篱,爱上了一个半百年纪的副厂长,一时间传为佳话。

还是说棉瓦房。与开水房毗邻的是职工澡堂,锅炉盛大的热气,阴云一样遮天蔽日,在石棉瓦上四处弥漫,加剧了棉瓦房的潮湿与阴暗。邻居们为此多次提过合理化建议(那几年,几乎所有的企业都在“合理化”),但居住在这里的职工要么人微言轻,要么是已经懂得,有一些建议注定不被采纳。一些拖家带口的职工只好把房子廉价租出去,或者,想方设法地求人,重新争取一套住房。只有那些毫无办法的职工,才长年累月地卧在这里,像一股长途奔袭的暗流,到这里也就想歇息了,再也不想掀起一丝波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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