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风吹绿的笔记簿
年后立春,时值阴历正月初七。风细了、圆了、长了,丝丝吹着——穿过针眼儿,若有若无,仿佛来自灵魂的罅隙。阳历廿一号,上午,有阳光。阳光变暖时,便成了一种抚摸。在路边,我发现那株野海棠的枝条上爆出了芽粒,星星点点的,猩红。很红很红的颜色有尖锐感,像针尖。好些年了,它一直没有开花,不知道今年它会不会开。我看了一会儿,很愉悦,感到春天正一针一线地把我织进她的图案中去。
麦子还没起身——是那种待要起身,犹未起身的状态。但看上去明显比年前绿了。这是在双庙地界。双庙,一个地名,我曾在此生活过几年。因此对我而言,它已经超越地名,它是一枚灵魂的邮票。沿着黑茨河蜿蜒向南,在去神农药材厂的堤坝上,是一条杨树林带。从白龙桥到药材厂的这段距离,我看到了很多鸟巢,一个、两个、三个……一共十七个。鸟巢很大,粗糙、简陋,有乌鸦的,也有喜鹊的。这些鸟巢无一例外都搭建在最高的树梢上,有的一棵树上甚至有两个。很快,这些杨树就会长满叶子,就能把鸟巢掩藏起来了,并且会慢慢把它们举向一个新的高度。这样,过不多久,鸟巢中就会孕育出幼鸟,林子里就会充满新的歌唱。从神农药材厂出来,在去王大庄的路上,我看到五六只乌鸦,它们在杨树上飞落。我总感到乌鸦是种孤独的鸟儿,这么多鸟儿在一起,只不过加深了它们的孤独。又过了一段路,在黑茨河滩上,我又看到了十来只喜鹊,溜河风把它们黑白分明的羽毛吹得有点儿零乱。我在风中一动也不敢动。
在早晨,沉默了整整一个冬天的花斑鸠突然叫了几声。是一只,在西沙河对岸的那片杂树林子里。或许从此,在以后的许多个早晨,它都会不停地叫下去。我怀疑那片树林里还应该有一只斑鸠,只不过此时还没鸣叫。阳光明净,早晨的鲜明的阳光。古诗“初日照高林”,写的只是事实,但在一个经验主义的层面上,却有着一种超越日常性的质朴的美感。我身边的这棵野石榴树的枝条变得柔韧了,树皮吹弹得破,充满了一种生命的力度。去年,这棵树结了七个野石榴,小小的,圆润的红皮石榴,像北斗七星。毫无疑问,今年,它会结得更多。天空会在它披纷的枝杈间降下一个更为璀璨的星群。沉寂中又是一阵斑鸠叫。我没有到河对岸去,我在河这边停了下来。我一直守着一条窄窄的理想主义的河岸。
从贾顾庄到西沙河之间的这条路,我不知道曾走过多少遍了。同一条路,我走得越多,越证明了我生活的单调。但是,反过来说,为什么我就不能通过对简单有限事物的反复描述,来使自己抵达某种繁复呢。从贾顾庄到西沙河之间的这条路,中间还隔着李营庄。李营庄西头的那片天空。去年夏末,下午,阳光白亮亮的,当我经过时,曾看到一大堆雪白的云。映着深邃渊静的蓝天,映着野地里那几棵绿叶郁郁的大桐树梢子,那白云显出极其强烈的亮度和雕塑感。当然,那片白云早就消失了。——过不多久就消失了。缘起缘灭,云聚云散。如今,只剩下一片空旷的天空。只有我知道,那片天空,曾有过多么壮丽的景象;只有我,一直对那片白云念念不忘。因此,每次走过那条路时,也只有我一个人感觉到那片天空有一种无法言喻的荒凉。李营庄西有一大片樱桃林,小小的猩红色花骨朵刚刚从枝条上脱颖而出——脆弱的美从虚无深处再次来到人间。我一直在某种极端的有限性中生活。是的,我要把同一条路,反复走,经常走,直到把它走成一种无限,直到用尽自己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