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蒂古丽:我们在稻谷上睡了一个冬天(4)

稻谷来到了春天

大梁坡村的春天,最先是沿着出去觅食的羊踩出的雪坑走进来的,深深浅浅的羊蹄坑在春风里一行一行变得水汪汪的。厚厚的积雪覆盖的大地泥土最先从那一个个小坑里重见天日,小小的羊蹄坑从村庄四周越走越远,向着村庄外更远的地方散开去。

冰冻了一个漫漫长冬的大地,就像是从羊蹄坑里解开了一粒粒黑色的纽扣,慢慢脱去了捂了一冬的白羊皮袄,一点一点露出了春色。

眼见着路边的杨树返青,河沿的柳树吐出苍绿的芽苞,结冰的渠沟在晴天里变得水汪汪的,春天的味道慢慢地从冰融雪消的田野上升腾起来。

清早,布谷的鸣叫从河坝那边飞过来,“布谷”“布谷”的声音在窗户上、屋檐上飞来撞去。这声音撞到谁家,谁家就像得着了神谕似的,打开仓房,开始清理农具和闲放了一冬的马车和驴车。

爹爹修整好拉犁铧的绳索,把它套在老牛身上,起早摸黑到稻谷地里犁了三天地,他说,这片地去年吃下了那么多粮食,肥得流油,今年根本不用上肥料了。

我们把稻谷从大炕上扫起来,堆到场院里,爹爹给马套上了石碾子。马拉着石碾子在场院里撒了大半天的欢,那些连着稻秸秆的稻谷,舒服地躺在碾子下面打滚。我们在被爹爹的铁叉叉到了一边的干净的稻秸秆上打滚,就像在铺了新褥子的大炕上打滚。

我们把妈妈扬好了的稻谷,用木锨和簸箕铲进大麻袋里,抬到了车上。

爹爹把驴车赶上了高高的大梁坡。

我和弟弟妹妹坐在摞得高高的麻袋上,村庄一下子变得很矮很矮。我们被装满稻种的大麻袋托在半空中,天上软绵绵的云、地上暖洋洋的风,向着我们扑过来。

从坡顶上远远地看过去,冬天被雪埋掉的那片稻地,已经被犁铧翻了个透,油黑油黑的泥土上,拢着淡白的水雾,日头照在雾气上,反出一道道、一圈圈紫蓝色的光晕,像虹一样。

弟弟和妹妹早已按捺不住,跳下高高的麻袋垛子,在翻得松软的泥土上奔跑。爹爹停好了驴车,卸下稻种,坐在新打的田埂上,卷上根莫合烟点着,美美地吸了一口,眯着眼睛看弟妹们在稻地里撒欢。

我问爹爹:“这么大一片稻田,这几麻袋稻种不够播咋办?”

爹爹捋了一把密密匝匝的胡茬子,对着稻地盘算:“就是种子播稀点儿,也得把这块地全都撒上种子。今年雪水这么足,这地里,播上一颗种子,就能活一棵苗子,说不定去年埋在地里的稻谷也能发芽。再等些日子,这稻地里就长满绿绿的稻秧了。”

爹爹说这话的时候,我看见他湿汪汪的眼睛就像是两大块水田,成片成片的稻子苗浸在他的眼波里,那些在爹爹眼里疯长的绿色稻苗,一下子盖满了整个大梁坡,连大梁坡上刮过的呼啦啦的风,都被爹爹眼睛里的光染绿了……

帕蒂古丽:作家。著有《跟羊儿分享的秘密》等。

本文刊于《天涯》2012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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