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献平:有一些忧伤,有一些浪漫(6)

我的物质生活

从一开始,它们就腐坏了——物质围绕的世界、人类肉身的消耗成为它们不竭的动力源。密尔说:“功利是最大的幸福原理。”为此,我感到震惊——学者或者智者,中国乃至西方的,我敢说,没有一个人喜欢在学术研究和文艺创作当中,无条件地要求功利。而事实上,物质刀子一样切入了我们的俗世生活和精神活动。物质使人沉沦,又何尝不是拯救人呢?沉沦是普遍性的,也是个体和自我的——在物质主义当中,所谓的拯救是罕见的,也最为艰难。

这一番引用和感悟——艰涩、不切主题,但我知道,一个平凡普通的事物必定包含了更多的普遍规律。就像人类,在物质中不能自拔,津津有味,而又鄙夷物质,假作崇高。物质给予了我们感官,乃至生命的愉悦——这是最大的快乐原则,一切生命的生活,必须附着和依赖于物质。纷纭重叠、琳琅满目和功能不一的物质,它们本身是丰盈的、快乐的,充满被消耗和被摧毁的欲望豪情。

很多年前,我不知道物质究竟是什么——每天都在使用和消耗,但却无动于衷,原始的懵懂,是不是对物质的一种怠慢呢?那时候的乡村一无所有,有亲戚来,带了饼干和糖块——晚上睡觉,我就放在枕边吃,吃得昏昏欲睡,牙齿乏困,仍旧不停。物质的匮乏使我变得贪婪,一旦拥有,就要消灭殆尽。记得有一次,好久没有吃到糖块了,就偷了家里的鸡蛋,到供销社去换。人还没有柜台高,抓了糖块就跑到外面,连糖纸一起塞进嘴巴——春天时,实在想吃,就去舔花朵的屁股,淡淡的甜,重复了一遍又一遍。还有很多次偷吃奶奶做馒头的白糖——糊得满脸都是,被奶奶抓到,一顿臭骂,尴尬地走出来,心里很是委屈,找个没人的地方去哭一会儿。到了过年的时候,母亲做了包糖的馒头,总是先掰开,吃掉糖,把馒头皮扔到篮子里。

和奶奶不同的是,母亲只是唠叨,从不骂我。十四岁时,到外村读中学,经常在一个老太太开的杂货铺买饼干吃,欠了五十块钱的账,真的搞不到钱还了,她就对母亲说了。这次,母亲真的生气了,付账之后,带着我,一路走一路训——没过多久,我还想吃,看到那些花花绿绿的吃食,我就想吃,馋得流口水,但是,把衣兜摸了好几个洞,也还是没一分钱。那时候,我真的感到了悲哀——没有想到物质对人的要挟,而只是想到了自己的无奈和贫穷;期望长大,有更多的钱可以用来支配——典型的一厢情愿心理。十六岁时,似乎有了廉耻之感,再饿、再想吃,也只是忍着,或者躲开。有一次在集市上,很多人都在喝羊汤、吃油条。我也想吃,可我知道,没有钱,谁也不肯给你的。我只能去找母亲——那么大的集市,几千人熙攘,蜂拥,我在里面穿梭了三个来回,才在一个布摊上找到母亲,她给我十元钱,让我去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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