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两个人的壮美想象
我说:偌大的世界就那么三两个真正美好的地方——沙漠、草原和大海。雪山是神者的居所,原始森林是妖精的巢穴。那些满身俗气的功利主义者,即使跑到雅鲁藏布江泡十年八年,也未必能洗得一干二净;在菩提树下静坐百年,也还是肉体凡胎一个。
我把它们说得伟大神圣,内心的想法也很好,甚至壮美,令人激动:有两个人,最爱的,一起到这三个地方旅行或者小住——观赏风景应当是行踪诡秘者所为。我的意见是,真正热爱它们的人就应当在它们的上面把自己最真实的东西交出来,把肉体、灵魂和内里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通通放在它们面前,让风翻阅,让石头记住,让害虫、蝴蝶和土拨鼠相互传播,让自己看见自己。把真实的肉体、真实的行为留给它们,并期待着在若干年之后,有一些后来者会在某一时刻,看到我们曾经活动过的壮美景象。
在沙漠,两个人,相互扶携。在淤积深陷的沙土中行走,被烈日烘烤,漠风吹袭。走到黄昏,累了、乏了、渴了,汗水被风带走,气温迅速下降,把帐篷打开,吃喝之后,身体的热量完全可以抵抗寒冷。交谈或者私语,达成默契之后,就着温热的黄沙,望着蓝色的星空,在蜥蜴和马兰花的旁边……从容一些,真实和自然一些……大风吹就吹吧,狐狸、黄羊和蜥蜴看就看吧,骆驼跑就跑吧……把什么都忘掉,随心所欲,以身体和情感,合力到达两个人身体和心灵的天堂地狱。
在草原,骑马的人只在白昼四处奔跑。傍晚,光辉昏黄,大地的灯盏即将熄灭,远处的马头琴响了起来,刀子一样的声音缭绕不绝……有人唱起了牧歌,穿透大地。暮色升起,露珠悄然凝结,一切安逸。这时候,两个人,最爱的人,一起坐下来,身体下面是青草,可能还有蚂蚁、牛羊的粪便,甚至颜色斑斓的昆虫……青草代替和遮掩了一切,在最和谐、激越的声音和动作当中——我们会说,上帝死了,而草原活着。这时候,我们可以省略帐篷和被褥,可以大声唱歌,可以放声大叫;不惧怕突如其来的狼群,不在意会被找寻丢失羊只的牧人看见。风吹草低的草原,激情的草原,在夜晚深埋,在欢愉的声音当中,变得羊毛一样温驯可爱。
然后是大海。大海,波涛翻涌,大浪淘沙,我们看过了,我们走过它,在它的某一个海滩,某一棵棕榈或者椰子树下。就着海风,咸腥的味道,在夕阳中进入……我们可以听见美人鱼的欢呼,可以听见鱼类的蹦跳,可以看见海底的世界,沉船、礁石、海藻和它们的尸骨,看见一只巨轮,灯火闪烁,从墨汁一样的海面驰过——如此,激情的风景和两个人身体和内心的高度融合,我想是最完美的结合,也是这世界上最具震撼力的人性和自然之歌。阿诺德·汤因比说:“人性包含着的力量远比我们已经驾驭的任何无生命的自然力更具威力。”激情和美好的事情,在沙漠、草原和大海,这一种方式的展现和融合:巨大的完美和快乐,普天之下,不可多得!
而我,对此是黯然的,诸多的禁令和法则、社会和习俗,构成了最为强大的绳索。很多时候,当我纵情想象,壮美的景象浮动起来,隐秘而又光亮,辽阔而又狭窄:两个人的世界,两个人的内心和肉体,灵魂和精神,人世间最美的风景,天性和本能的光亮——激越的、沉潜的,永恒的和瞬间的。我相信其中的美好和神圣——但我也时常仿佛听见李尔王说:“当我们生下来的时候,我们因为来到了这个全是些傻瓜的广大舞台之上,所以禁不住放声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