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没有丧事,土城乡的筒鼓是哑巴。
但似乎又没人视它们为禁忌之物,那些打破了的筒鼓,人们稍事修补,或做凳子用,或做米桶,也有人将鼓面的牛皮清理干净,将木箍子往屋后的地下一插,修起个不起眼的小水井。有鼓破了,就得做新鼓,一支鼓队四只鼓,缺一不可。做新的筒鼓,梧桐树的材质最好,重量轻,音色响。取一截,先解成板,再刨削成长约四十公分,宽约五公分,厚约一公分的木片,用木楔或竹楔串箍为直径二十八公分左右的圆筒,筒里放几粒铁粒子,两头用最好的牛皮绷上。制作工艺更考究一些的,当木筒箍起,还要像法国波尔多的木匠制作葡萄酒桶一样,在筒中点一堆火,收尽木材中的湿气,然后又将其用酒水泡浸,让木缝死死地结合,然后再晒之以阳光。阳光晒过,再用木胶精心填缝,最后上几道木漆,使之可作镜子。当然,为了防止舞者忘我的大力击打而导致鼓身炸开,通常人们还会在鼓身上箍几道细钢筋或8号铁丝。但事实上,再坚固的筒鼓也会一一被打炸,正如再优秀的舞者也避不开另外的舞者为他跳鼓的那一天。
鼓是好鼓,却不常跳。为此,当我四岁时迷上它,我就成了欧家营之后的岁月中每一个亡失者年龄最小的守灵人。孝歌沉沉,悲声苍茫,白色的纸幡令人意志变薄,纷飞的纸钱冷冰冰地明灭不休,特别是那暗夜里摆放棺木的灵堂,棺木下那盏蓝焰的过桥灯,它照亮的并非阳关道而是黄泉路……这样的场景往往令人避之不及,可我始终拒绝不了那上祭时分的鼓舞、招灵时分的鼓舞、发丧时分的鼓舞:咚锵/咚锵/咚咚/咚锵……鼓舞一起,土城乡所有的苹果树上马上就落满了尘土,土城乡所有的悲马上就得到了化解。没悲,真的没悲,当跳鼓人的肉腱子鼓起一团团火,当他们弓腰抱鼓,双脚右横移一步,左横移一步,向前跨一步,当牛形、虎形、鸟形、龟形、蛇形……轮番呈现,哪儿还有悲?乐,没命地乐,以死的方式乐,以葬礼的仪式乐,乐得心如槁木,乐得痛感全失:咚锵/咚锵/咚咚/咚锵……
有一回,一户曹姓人家发丧,时间选在拂晓,土城乡一片漆黑,欧家营也只有曹家的门前亮着一盏汽灯。为了看鼓舞,我在曹家的草垛里候了一夜,可是,当鼓舞跳起来,我却什么也看不见,尾随着一个个送葬的黑影,只听见黑暗处传来一阵阵鼓声和舞者跺地的响声。觉得无聊,靠在利济河边的一棵核桃树上就睡着了,醒来时,阳光照亮了大地,利济河的河堤上一个人影也没有。
雷平阳:诗人。著有《普洱茶记》《云南黄昏的秩序》等。
本文刊于《天涯》2006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