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平阳:土城乡鼓舞(5)

地势平缓之所,集体主义掌控灵肉之地,小生命贴着地表喘息的小舞台,可食的植物变幻人间美景的角落,欧家营抑或土城乡,作为它的养子,我也感到有些费解:它凭什么孕育出了以乐致哀的疯狂鼓舞?

给爷爷送葬的那天,总共有十六个跳鼓人,四人一队,共四队。一队是“座堂鼓”,即我爹那辈人三兄弟花钱雇来的;一队是“后家鼓”,是我奶奶后家的人带来的;一队是“亲家鼓”,是我远嫁他乡的姑妈带来的;最后一队是“家祭鼓”,则是由家族的人凑钱雇来的。它们体现了鼓舞的四种拜祭方式和家族史中四支血缘的流向。尽管每支鼓队跳出的舞蹈内容上没什么差异,也一律的是男人之舞,男人悲烈极致的身体炼金术,但因来历各异而有着不同的性质。本家无鼓,悲何以幻变为乐?且在全村人心中就会有诸多的家族品德被抽掉;后家无鼓,铁打的一世婚姻,其质量就会遭到怀疑;亲家无鼓,繁衍史中的小小一环极有可能出了问题;家族无鼓,则意味着一个家族丢掉了向心力,不能同悲,哪来同喜?不痛悼死,哪会有沸腾的生?反之,四支鼓队汇聚,昭示的则是一个家族的亲密与兴旺,大家都有信心在剧悲之中以乐致哀,以哀为契机,进一步打造出一个人人倾慕的黄金家族。

四支鼓队照例以鼓为步,行进在送葬队伍的最前面。如果变一个视角,我们不是从送葬队伍中翘起头去看他们,而是站在利济河两边的田野上去看,四支鼓队是在以最癫狂的肉体方式,引领着一支心胸激荡而肉身又定格在零度以下的白色队伍。摄影术从来都是一门删繁就简的艺术,假如这时我们以它切起两个画面,一个只有四支鼓队,一个只收留送葬的人,我想,以我贫乏、空泛的想象,是绝对难以将它们联系在一起的。十六个男人的舞蹈,十六只筒鼓(不是铜鼓),十六个人,在四分之二拍“咚锵/咚锵/咚咚/咚锵”反反复复的节奏中,在利济河的河埂上,在滂沱的大雨里,直跳得泥泞往天上飞,把两边的树叶打得噼啪作响,以至于走在送葬队伍最前面的大爹,彻彻底底地变成了一个泥人:他白色的孝衣、孝帕,再也看不见一丝白色;手中的宝瓶罐也溅了厚厚一层泥浆。同样,十六个人,十六只筒鼓,一次次地被泥浆糊住,又一次次地在狂野的动作中把泥浆甩掉。节奏单一,舞步重复,情绪却非常饱满,鼓人一体,十六个人分四队,相互之间,或舞老牛擦痒,或舞双龙抱柱,或舞喜鹊登枝,或舞仙鹅抱蛋,或舞狗舔骚,或舞鲤鱼跳龙门,或舞大猴背小猴,或舞苦竹盘根,或舞蛇蜕皮,或舞童子拜观音,或舞猫拿耗子,或舞小牛拜四方,或舞公鸡啄架,或舞蛤蟆晒肚,或舞雪花盖顶,或舞蚂蚱亮翅,或舞黄莺剟食,或舞猴子捞月亮,或舞耗子抠油缸,或舞狮子滚绣球,或舞祈人上轿,或舞老鹰叼鸡,或舞花鱼抢水……咚锵/咚锵/咚咚/咚锵,咚锵/咚锵/咚咚/咚锵,咚锵/咚锵/咚咚/咚锵,咚锵/咚锵/咚咚/咚锵……

每一个舞者的身体中,仿佛都关着成百上千的野兽,它们一再地发力,暴跳如雷,一刻都忍不住了,前仆后继地决心冲破这皮肉栅栏;它们把舞者的每一根毛发、毛孔,每一块肌肉,每一寸皮肤,每根手指、脚趾,眼睛、鼻子、嘴(包括舌头、牙齿、牙龈)、屁眼、生殖器、耳朵、脚底、手纹……全都当成了突破口,狠命地冲击。这涌起于内部的力量,均匀地、强势地鼓荡着舞者,欲炸、欲裂、欲飞,唯有舞,唯有跳,唯有不停地释放,源源不断地把野兽放出来——抢食遍地的悲和飘满空中的哀。身体的高潮是恒定的,就像永不熄火的炼钢炉,只有当我爷爷的棺木落入地中,一切才戛然而止,一切又回归原有的现场和秩序。

舞者身后的队伍,依然缓缓流动,人们说它像一条白色的河,白色的,夹杂着黑色的哭。雨水没有停下的意思,使每一刻时光都布满了暮色。队伍行到通天的半路,孝子孝孙们一条线似的跪下,让灵柩在头上来回移动三次,所有的祈望,只愿亡人有皈依,灵位高矗,不要漂泊。之后,送葬的队伍就地解散,大路上只剩鼓队和加快了步伐的抬棺人,颠颠簸簸中渐走渐远,直到雨幕徐徐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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