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子里住着彩色的人(4)

后来,大叔又说起了他的家人。他爷爷也是打这儿长起来的,那时候是清末,来鲜鱼口贩鱼的商贩特别多,每人挑满满两筐,就站在运河边上吆喝。那吆喝声儿特响亮,他听爷爷唱过一回,比那些说相声的学得好听多了。当时巷子里就有名满天下的便宜坊,闷炉烤鸭一出炉,三里外的鲜鱼口全是香气,可比现在的香多了。从清末到现在,弹指百年,历经风云变幻、世海沧桑,但巷子里的老铺子和老旅馆却从未没落过,三三两两地连在一起,成了不断线的风景。

“有时候还真是念想,想再看一看这旧胡同、老街坊。”说到最后,大叔抖抖肩膀站起身,浑身都是遒劲,脸上却是不搭调的微笑。

采访结束后,摄影师大哥走过来问我有没有火。我带他去刚才那间小卖部买打火机,他点了烟就蹲在道边跟我说,刚才摄像时他差点儿没忍住。他家住在东城,也是一条类似的老巷子,前年政府下文要对那一片进行商业改造。他奶奶在那胡同里住了半个多世纪,一听说家要被拆了,就天天吵闹着死活不让。家里人成天哄着,也偷偷劝着,但一眼就被奶奶识破,把儿子闺女孙子孙女绑在一起好一顿教训。她就这么倔强地闹着,说她活一天,就别想签什么协议。

大哥干涩地笑了一下:“这老太太这么倔,却还是没倔过自己。仗没打赢呢,自己先走了。”

后来家人还是签了协议,推土机哗啦啦几天就把那条活了一百多年的胡同推平了。大哥说,家里人把奶奶葬得特别远,然后整日守在她的跟前,怕她听到推土机的声音会心惊难过。

“我们都是平头老百姓,守的就那么点儿地方,那么点儿记忆。我现在也了解奶奶的心情了,可惜啊……”大哥熄了烟,拍拍我的肩膀,起身钻进面包车走了。

我把酸奶瓶小心翼翼地送回去,然后跟着队伍向这条胡同告别。默片似的小巷矮墙,俨然一身艳彩。

回去的路上,宋哥和我们谈今天的感想。他说,每隔两个礼拜,他都要回趟山东老家,没有任何原因,就是想去看看家里的人、家里的地,家里的破墙断瓦和自己亲手贴的小广告。漂泊者就是这样,不管有多大的野心抱负,不管最后拼到什么程度,最终还是会回到那样一条小巷里。

《鲜鱼口》讲的就是这样的故事。我们总习惯站在灰白的舞台中央兜售理想,但能让我们得到救赎的,却是那些有温度、有色彩的人。

我眺望窗外,北京的地标物一座座从眼前流过。它们那样庞大,大到把身后的老胡同、老巷子完全掩住,任是极目远望也不见一道影子。我想起那位摄影大哥,或许不久之后,他的胡同也会被这些大楼巨厦盖住,他在外面巡车拍摄,应该有那么一瞬,会想起奶奶吧。

没来由地,我突然有了渴望、有了力量,我说:“我要把这出戏做好,一定要做好。”

宋哥笑了,说从下周开始话剧进入正式制作期,工作非常忙。你们能行吗?

那天,我们许下什么保证,已经不记得了。唯有那条巷子的轮廓异常清晰,饱含着力量,像一束从浩瀚江河投射过来的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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