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手中的烟蒂弹向远方,站起来说,游泳去吧。你说你没带游泳衣。他做了个“切”的表情,跳进了水里。大约有十秒钟的时间,他的两只手在河面上挣扎几下,就没动静了。你以为他在开玩笑,和卷毛一起冲他喊:“别闹了!”你知道他的水性,进了水就是一条鱼。在那以前,你一直以为鱼不会死在水里,只会窒息在岸上。
河面上一片死寂,水波逐渐恢复原状。你慌了,和卷毛跳进水里,大喊他的名字。你们一个朝上游,一个朝下游搜寻。你真希望这是个恶作剧,那个混蛋会像以前一样,突然出现在你身后,搂住你的脖子哈哈大笑。然而在傍晚来临的时候,你们却不得不拨通了报警电话。
你用梦游一样的声音说,你们找遍了整条河,没有找到你的朋友,他可能淹死了。你和卷毛被带到西宁湟源县的公安局,被“审讯”了三天。他们反复在问:岸上为什么只有死者的一只拖鞋?另一只在哪里?你说你也不知道。终于,你和卷毛被告知,可以走了。很巧,那天是你二十四岁生日。
你常问自己自由是什么,仿佛那是个深奥的哲学问题。从警局里走出来时,你忽然明白,自由是个很卑微的东西,就是你有权支配自己的手脚,就这么简单。至于生命,可能就是一口饭。别瞧不起那口饭,也许那才是关键。
你回到旅馆时,得知他年近花甲的父亲从北京飞过来,这事没敢告诉他体弱的母亲。他的前女友从广州飞过来,冲到你面前像疯子一样大骂,在诅咒你八百遍之后,哭得像个濒死的鸟。这时候尸体还没打捞上来,你们雇了打捞队,从湟水河西石峡的上游十五公里到下游二十公里,一寸水域也没放过,没有找到他的尸体。警方的结案是:溺水死亡。他在北京的户籍也因死亡而被注销。
只有你,有时候会在夜深人静时,在QQ上盯着他头像的灯。五年过去了,奇迹从来没有发生过。
你的生活逐渐恢复平静,就像他沉下去的河面。你混的还不赖,有一个不同居的男朋友。每天过着朝九晚五的生活,像一个正常人。前两年,城市里的人们一直喊着要“流浪”,在你看来,像一群牙牙学语的娃娃们在唱歌。
去年第一次听到一个叫“行走”的词。你觉得它比“流浪”更真切,就像你多年前对“自由”的理解。今年五月,你报名参加了那个“城市行走”活动,就在西宁。或者,你只是找个借口回去,那是你认识他以及失去他的地方。
你到今天为止都不明白,他寻找的生活,这世上是否存在。或者,生活是一滩百无聊赖的河水,他把它游成了江湖。
不管怎样,他游走了。再也看不到,你和卷毛在岸上惊慌失措的样子,看不到他前女友像个疯子一样,在河边高声大骂与痛哭,看不到他父亲压抑且沉痛的老泪,也看不到,只剩下一只的拖鞋,孤零零地躺在河边。
你记得有一个僧人,也是在一个湖里消失了。有人说他死了,有人说他厌倦了一切,退居到山水间。你更愿意相信后者,他只是借河水游走了,游到另一条陌生的河域里,开始新的漂流。
你没有想到,在西宁的行走竟然经过湟水河。几千个人的脚步踩过湟水流域的一小段,就像这个世界是另一个世界的一小段,就像生踩过死的十秒钟。你一直都无法释怀。那天在行走中,认识一个没有穿袈裟的师父,他告诉你,“每个人来到这个世上,都是在修一条回家的路。”你恍然大悟。
他的死只是为了告诉你,死亡是一件多么安静的事。
你打算不久后再出发,从湟水河往西走,穿过西宁城,穿过他消失的西峡谷,穿过日月山,青海湖,穿过湟水的发源地、当年丝绸之路经过的地方……你想看看,再往西会通往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