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性也愚,既学不好数理化,也未读懂《资本论》。犹忆读小学时,老师即向我们宣讲俞铭璜编的一本书,强调要克服小资产阶级的弱点,改造世界观,当时听来一头雾水。读中学后,老师更直言不讳,说你们要时刻注意改造小资产阶级世界观。但上了大学后,在各种场合,两耳充斥的谆谆教导,忽然变成:你们一辈子——也就是直到最后双脚一蹬、两眼上翻为止——都不要忘记改造自己的资产阶级世界观。我一直不明白,自己出身贫苦农家,参加过儿童团、共青团,为什么世界观行情陡涨,如俗语所说,一下子“从糠箩跳到米箩”,由小资产阶级变成资产阶级?最近读了王元化先生的《九十年代日记》(浙江人民出版社),终于恍然大悟。该书第440页写道:“最早的国家政权是包括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在内的。可是在七届二中全会决议中,则指出建国后的主要矛盾将是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的矛盾……至于把小资产阶级包括在国家政权之内,也同样是策略性的权宜措施。1954年毛泽东在中央文件上已将‘小资产阶级’一词的‘小’字全部删去。当时我在上海文委工作,文委书记是夏衍,下设三个处,我是其中一个处的处长。有一天夏衍对我说:你注意到没有?毛主席在中央文件上把小资产阶级的‘小’字全部删去了。当时我们都不理解为什么要这样做。实际上这是把一向称作小资产阶级的知识分子划作资产阶级了。”原来,我以及我们一代知识分子,由小资产阶级变成资产阶级,是毛泽东“钦”定的。从那时到1978年“三中全会”的历史表明,“他老人家”删去“小”字,不得了!知识分子既然成了资产阶级,随后而来的阶级斗争的弦又越绷越紧,直到“对资产阶级实行全面专政”的口号,终日在神州大地上无处不喧嚣,无数知识分子被凌辱、遭迫害,在黑暗中呻吟、挣扎,也就势所必然了。呜呼!我承认对《毛选》的学习很肤浅。这是我“活学活用”的一点儿体会:“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是从哪里来的?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这就是历史的真相。
读王元化先生的日记,每有振聋发聩之感。我曾经想:鲁迅是非常理性的人,除了在私人通信里他有时忍不住激愤,骂出“文人多是狗”“人面狗心”那样的话来,在公开发表的文章里,詈骂极少。但是,他却骂以郭沫若为首的创造社是“才子加流氓”。何以故?令我不解。读《九十年代日记》第350页,即感疑团冰释:“前刘人寿邀我担任正在编辑的潘汉年文集的顾问,送来潘的著作目录。我发现潘在二十年代在创造社做小伙计时,曾写过一篇倡导‘新流氓主义’的文章。这使我理解到鲁迅当年撰文批判创造社有所谓‘才子加流氓’的说法,并非毫无根据。可惜这一点,至今无人谈到过。”原来,鲁迅对创造社的尖锐批评是实有所指的!其实不能叫“骂”。还需指出的是,长期以来,一些人一提到郭沫若,就引鲁迅的话,说郭是“才子加流氓”,这并不切合实际。现在捧鲁迅饭碗者不少,希望有人对此深入研究,写出像样的论文来,再现历史的本来面目。
载2002年8月1日《社会科学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