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屋书抄(2)

史学家的尴尬

作家学者化、学者作家化,是个老话题了。但“看见山,跑死马”,实行起来谈何容易。管窥所及,在文学界、学术界,确实有人朝这个方向拍马而去,但读其作品,颇有离山尚远已却步,甚至“画虎不成反类犬”之感。例如,有的小说家写的读史札记,对史实随意剪裁,妄加发挥,既曲解了历史,也写歪了现实;有的历史学者所写人物传记,想增加文学色彩,但又功力不够,很像满脸皱纹的老太婆拍了厚厚一层香粉后,看上去怪模怪样。难就难在:想当学者,就必须习惯坐冷板凳,手不释卷;想当作家,就要有点儿文学天才。但是,成功的例子,还是有的。如:清史专家周远廉先生这几年出版的乾隆系列小说、明史学者廖心一先生写的“明史纪实小说系列”《正德皇帝全传》,以及宋史专家王曾瑜先生的刚由河南大学出版社出版的“宋代纪实小说系列”《靖康奇耻》《河洛悲歌》。而就文学界而言,青年散文家伍立杨先生新面世的《铁血黄花》(四川人民出版社),值得刮目相看,堪称是作家学者化的可喜成果。本书的副标题是“清末民初暗杀论”,显然,是一本研究清末民初、热血贲张的革命志士暗杀清廷大奸巨恶的史学著作。流沙河先生在本书的跋文中说:“典型日远,良士为之瞿瞿。若以史坚如烈士1900年炸两广总督府为革命党人暗杀活动之始,至今已百年了。立杨先生忧虑史迹湮没,特著本书,昭示来者。书中再三阐明革命党之暗杀以民主与自由为鹄的,其性质迥异于恐怖主义……所以温生才烈士受审时声称是‘明杀’。”诚哉斯言。立杨在本书最后一章《思君令人老——不死的怀念》中写道:“‘阅尽人情厌漫游,五衷狂热一时休’(谭人凤)……日历再翻过十个春秋,距辛亥革命,就有一百年之遥了。帝王将相、英雄美人,确已轮转而去,新的板眼,又在历史的舞台上搬演着。那跑龙套的正把主景烘托得十分热闹。英雄的气息,随烟云散尽,终于还有些许残凝在牙黄的卷轴零帙之中,待有心人去激活。我们虽不好势利地说他们有恩于众生,却可以说他们真正不负于时代人民,其率直与卓绝、坚毅与彻底,譬之登山,而达于极顶,自此以往,则驰骅骝而下长阪矣!可叹的是,今之浅学寡识的文人学士,把一顶资产阶级革命的帽子戴在先烈的灵位上,多年一贯,既不洗涤,也不掸尘;更在斑斑血痕的边厢,掷些软弱局限的词句,饱饮闷睡之余,安心做他的斗方名士;仿佛乾坤在握,实未免‘明足以察秋毫之末,而不见舆薪’……将烈士的生命大悲悯意识,诬为‘悲观苦闷,怨天尤人的思想情绪’,即是不知好歹……其‘研究’结论,甚至就由成王败寇那一套寡情卑下的草莽思想所左右,且有谤贤骂祖之嫌。”作者对辛亥革命史相关研究者的批评,会令史学家感到尴尬。其实,史学家因文学家的挑战而尴尬,这并不是头一回。迄今为止,研究现代史、党史者,未能写出像样的1957年“反右”史。而朱正这位湖南作家,却在1998年即已出版皇皇大著《1957年的夏季》,史学界应当为之汗颜。还需提及的是,立杨对古文很有造诣,常用古文、半古文写作,包括本书在内,每用梁启超式的文体,以致有些读者误以为他是老夫子,写信称他伍老,甚至连文友袁良骏兄有次给我打电话时,也问:“伍立杨的古文很好,大概有七十多岁了吧?”其实他今年才三十多岁。仅从本书来看,他的引文出入古今史籍,旁及外国哲学、文学,文笔古色古香,汪洋恣肆,在史学界的同辈中,这样的人才,我不知道有谁?这恐怕同样会令史学家尴尬的。

辛巳10月17日于老牛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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