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者的故事——郭珊(2)

渡边先生会一点儿简单的汉语,也会讲英语。他年轻时的经历很符合拍成一部讲述浪子回头的治愈系电影:“二战”以后他出生于一个热爱音乐的教师家庭,从小学习钢琴、小提琴,后来迷上披头士乐队,靠听磁带自学吉他,无师自通;20岁时组建乐队,披着长发在日本和欧洲巡演,过了一段放浪形骸的日子;接着是麻木、厌倦、幡然醒悟,回到东京为剧团和音乐公司作曲,直至自立门户,创建个人音乐工作室。20世纪70年代中期他曾赴欧游学,在阿姆斯特丹待过几年,进修古典吉他技巧,在此期间结识了他的妻子。

随着他的讲述,我想起那些半个世纪前的时代标签:反战游行、民权运动、性别解放、嬉皮士音乐、新左派思潮……似乎每个词都萦绕着一片神圣的喧哗和呛辣的彩色烟雾。无数大汗淋漓的肉体的骚动、精血的喷溅,构成一幅幅轰轰烈烈的海市蜃楼。生于那样的年代,好像每个迷惘而敏感的年轻人,连荷尔蒙都是迷迭香和鼠尾草的味道;好像每种无所事事、打发时间的消遣,都能提炼出令人神魂颠倒的风雅格调。

老实说,我对他在欧洲时酗酒、抽大麻和与女孩们厮混的事很感兴趣。他并不避讳,呵呵一笑,三言两语,轻淡得像描述几十年前见过的一片异国的云。

渡边先生40岁时决心离开日本,理由是此前做音乐只是为了赚钱,继续留在日本,只会放任激情一天天衰竭下去。他卖掉了东京的公司、房子和车子,换成了一张后半生花不完的支票。那时,他一直在潜心研究古典、爵士、布鲁斯、桑巴、巴萨诺瓦、弗拉门戈等不同种类的音乐,希望通过打破风格的界限,创造出一种全新的吉他音乐表现形式。他觉得,中国可能会有他所渴求的新的可能性。

来广州之前,他去了很多地方,香港、北京、上海、西安、昆明……他毛遂自荐到大学举办免费讲座和音乐会,开培训班,借此寻找志同道合之人。对于商业演出,则一律回绝。没有安排的时候,他就一个人到处走走,学汉语、看电影、看戏、听音乐。平时自己下厨,早餐是咖啡和面包,正餐吃蔬菜沙拉和意大利面。

如他期待的那样,云南少数民族的服饰、习俗,民间艺人的歌舞,还有二胡的声音,这些让他创作出了前所未有的曲子和编配手法。同时,他也毫不掩饰对吉他音乐在中国普及现状的不满——徒有技术的复制,而无灵魂的释放。

谈到鲍勃·迪伦和约翰·列侬时,我向他坦白,我对西方流行音乐知之甚少,他们的作品对我来说,更像是一种“必须略知一二”的时髦。他平和地笑了笑,说了一句:艺术的本质是心灵的自由,而不是概念。

他为我即兴弹了一段。起初是闪电般的华丽音阶,手指翻飞、指尖滚珠、弦上流光飘忽,继而转入一段沉思性质的自由慢板,琴音滴滴,似下了一夜的残雨。长梦将尽,男人轻轻搂着女人的腰,缓缓地跳着一曲末日之舞。每次摇摆便筛下一些金砂,磷火一般点点明灭。一对灿烂的背影,渐渐剩下两个空空荡荡的轮廓。那吉他像是抽烟一样,不时呼出一团团云雾状的和弦,须臾便由盛而谢。一声弦动,一地樱雪。

渡边先生最初离开日本的时候,双亲依然健在,由他的妻子和亲友照料。后来,妻子特意从日本赶来广东,照顾他的饮食起居,20世纪90年代末客死他乡。他把妻子的骨灰撒在大海里,只留了一张遗照随身携带。他没有给我看那张相片。

他说,妻子是他此生最后一个女人。

黑泽明的遗作《黑之雨》里那对云游四方的浪人夫妻,就是他俩的真实写照。男主角三泽伊兵卫是个古道热肠而又怀才不遇的武士,因谋职不顺,生活落魄;妻子多代尽管对伊兵卫耿介的脾气有微词,却始终予以体谅和支持。

我问他,是否对妻子感到有些抱歉?

他第一次显出一丝黯然的神色。

半晌,他轻声告诉我,她很想要一个孩子,但他不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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