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远走天涯的男人身上,我看到了那种鉴真东渡式的坚毅。在他的世界里,容得下日月星宿、风林火山、飞禽走兽,容得下全世界灿烂博大的文明以及无数倏忽而逝的奇妙瞬间。可惜,唯独容不下一个新生命的出世。
在电影里,三泽伊兵卫为了替客栈里的穷人置办酒食,违反武士戒律与人比武赌钱,导致自己丢掉了一份体面的工作——替城主担任剑术指导。
城主派来的人对三泽伊兵卫横加指责,一向温柔、恭顺的多代,细声细气地回敬对方:他这么做是为了给穷人带去欢乐,这件事有多重要,你们这些傻瓜是不会懂得的。
我无言以对。
枝繁叶茂的树是很难长得高的,必须去除一些侧枝,哪怕是某些人们认为理所当然的东西。渡边先生的妻子一定比谁都明白这个道理。一个女人究竟要爱一个人爱到什么程度,才会甘愿成全到底?这是当时的我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出的。
我和渡边先生只见过这一面。临别时,他告诉我他在广州遇到了一个投缘的民乐演奏家,他们打算一起开音乐会,组建一支吉他与中国民乐的跨界乐队。
从此以后,他再无音讯。每次看见他画的那棵树,我总是会莫名地生出一种“未完待续”之感。
三年后,我去了一趟东京。当我用七零八碎的日文、英文以及书写汉字和手势与人交流的时候,忽然又一次想到了他。新宿、银座、涩谷、秋叶原、东京塔、浅草寺、二重桥、上野公园……这是他在不惑之年决然割舍的世界。而他曾用与我类似的方式,磕磕绊绊地走近中国各个城市的人们,试图在他们当中打探到那个通往中国民间音乐王国的秘道入口。
在十字街头扑面而至的陌生人潮中,我想象着他在中国看到同样景象时的心情:打扮入时、行色匆匆的年轻男女,提着购物袋在路边亲切攀谈的老人,五光十色的商城橱窗和招牌,时而喧闹、时而荒寂的街道……春去秋来,晨昏更迭,见到这些,他又会想些什么呢?
说到底,我只是短暂的过客,而他是终生的浪人。
小津安二郎导演的《东京物语》里面说:“我们一旦失散,恐怕就再见不到面了。”在我的职业生涯中,充满了一场接一场不经意的分别与相逢。在和过去失散之前,我也想再看一眼,那一片不肯归去的异国的白云。
东京已经开始入秋,却还没有凉透。夏末最后的微曦让心蓦地燃烧起来。没有果实的缕缕汗水,悄然划过鬓角。
后来,我在网上搜寻到零星几条关于渡边先生的报道。他还在中国沿海一带,重复做着12年前做过的事情:开班、授徒、讲学、交流、采风、创作……他找了20多年的固定传艺场所,规划了许多个年头的乐队,依然没有下落。60多岁的人了,照片上的样子和身材几乎和从前没有什么变化。男人真是一种可怕的生物。
在一则报道中,他称自己是一个幸福的无名吉他手。他对观众和学生说,爱比任何知识与技术更能造就一个人,如若没有爱,才华、成就、财富、地位,一切都是虚无。
我又看了一遍《黑之雨》。片尾,三泽夫妇继续翻山越岭,朝着江户的方向前行。途中,伊兵卫在林中练剑,多代在一旁吹蒲公英。
练毕,伊兵卫走出树林,对她说,我已将遗憾留在了身后。
多代笑着回答,等有机会时,你再实现梦想吧。
此时,意识到良才难遇的城主,正策马追来。密林中,马蹄嘚嘚,急如心跳。
稍后,远方忽然现出一大片明净而开阔的水面。三泽夫妇相视一笑,停下了脚步,悠闲地望向水的另一边。
那是一个天地如洗、草木葱茏的新世界。雨后的风正把流浪者的哀愁,像尘埃一样吹散在来时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