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北小学
杭州的小学不收住校生。我一直随大姐住在行素女子中学的 宿舍,两人同睡一张大床。大姐殇后,无处可住,便回到了乡下。下学期开始,我进人紫北小学 (今诸暨店口镇第一小学 ) 读五年级。 紫北小学创建于清光绪三十年 (1 904),其前身是诸暨名噪 一时的“明诚学堂”,由“南社”社员陈子韶、陈子弁兄弟等捐田 鹫产、延教席而首创。店位居绍兴、萧山、诸暨三三县交界之地,附近凡有志少年,纷纷负笈明减学堂,求读养性益智以图成才。民国18年 (1929 ),明诚乃以乡命名,改称为紫北小学。 班一1217个男生,只有我一个女生。我要是到得早,就坐教室 的前面。男生则远远坐在后面,与我保持一定距离。要是到得比 他们迟,见他们坐在前面,怯怯地亦不敢靠近。班主任姓杨,名 少逸,都叫他小杨先生。校长也姓杨,就叫大杨先生。 一天,小杨先生对全班同学说:现在是什么时代? 你们用这 种态度对待一位新来的女同学,问问自己究竟是为什么? 说得过 去吗? 现在我给你们排班,按个子高矮排队,定座位,排好后不 能擅自改动。 我个子小,被排在了第二,与一位个子同样较矮的名叫茂康 的男生坐在了第一张课桌。两人一直相安无事。后来他借给我看 王统照的《黄昏》一书,这是我看到的第一部新小说。 我由此认定小杨先生是一位好老师。他的课讲得也不错。 自那以后,同学们非但对我不歧视,还很友好。只是他们有个习 惯,喜欢开玩笑,给同学起绰号。我常穿自由布做的衣服,那 是用几种颜色的细棉纱织在一起,远看有花纹的一种棉布,时 谓“自由布”。他们就叫我“自由布衫”。班长陈德林同学父名宝 奎,就叫他“大阿宝”;茂康同学头大,被叫成了“大头”;另一位思揆同学,绰号“老鼠”,究竟何故,我一直不知。有时早上到 I箍 校,黑板上画着一只元宝是指德林,画一只老鼠是影射思揆。对 l奉 我,则是画一棵大树,周围画个圆圈,因为我父名树周。我把这 种玩笑当成一种游戏,知道并无恶意。回到家,还讲给娘听。娘 憎 也感到好笑,说这些孩子真会寻乐。 第二年六年级,来了一位新老师。据说是从国民党教养院 出来的,姓孟,名舍我。教养院在当时实际上是反省的地方。孟 老师应当是一个左翼青年。孟的个子不高,人长得不错,五官端 正,教书有激情,但不女杨先生那样对学生关切。班上茂康、 思揆二人的功课比较拔尖,常到他宿舍去。我与班长德林的成绩 鬻 并不比他们差,却从不去他的宿舍。有一次,他在我瘦削的肩头突然捏了一把,有点莫明其妙, o 从此对他敬而远之。这位孟老师对同学讲的一些话,不像是老师 该说的。比如他对一位同学说,男人上身与女人没有什么区别, 只有下身才有所不同……当时小学尚未有生理卫生课,不知他为 什么要对一个孩子说这些,后来被传出,让人觉得这位老师少了 点师道尊严。 思揆从他房中拿来两本书,给我看。一本是上海亚东图书馆 出版的高语罕的《白话书信》,另一本是蒋光慈的遗著。前一种完 全是另一种格调,给父亲写信,谓之仁兄大人,内容先是批判“男 尊女卑”、“三从四德”、“女子无才便是德”等;后面的内容是提倡 “男女平等”、“科学民主”、“自由平等”、“自强不息”的新潮观 念,还有许多内容是赞扬俄国十月革命的。 这本书是高语罕在芜湖商业夜校上课时的讲义。后来才知道 高氏是共产党陈独秀的同道,与蒋光慈也是革命的朋友。难怪会 这样。至于蒋光慈的遗著,内容早已忘了。只是记得国民党在审 讯他时,一听说他是湖南人氏,说只凭这一点就可知道你是共产 党了。所以后来,我一听到谁是湖南人,就以为是共产党。警I 我想把书借给茂康同学看,他却说不看,乃把书归还给了。1932年小学毕业。小杨先生也要走了。我去为他送行,他对 我说:好好读书,认真做人。态度特别诚恳,如同自己的尊长一 样。我感到他身上有一种别人所不具备的品质,与孟老师不同。 不由胡乱猜想他一定是位隐身的特殊人物。小杨先生不肯把地址 给我。从此一别,再无音讯。连我在内,班上有8人赴杭州投考。班长德林成绩很好,但不 窝去,据说家中不同意 (听说1949年后曾任紫北小学校长)。对于我是否继续读书,父亲的原则是,如能考上省立或市立中学就继续读,考不上则回家,决不上私立学校。到杭州第二天一早,先去省 立第一中考场。考试为期一天。笔试考完即面试。下午5点考试结 束,岱云伯来接我,隔天还要考市立中学。 岱云伯姓傅,是伯的同乡好友,时任杭州市警察局长。他家 是一排平房,让我暂住的一问房间,墙角横七竖八放着一堆书, 据说都是收来的禁书,让我不要看。他随身带一根手杖,内藏一 支利剑。对我言谈态度尚属温和。他家有很大的一个院落,种满 一种开小红喇叭花的“茑萝”,电灯装在茑萝丛中。天热在院子里 吃饭、乘凉说话,很有一番情趣,也没有蚊子。 次 日他租了一只船,因市立中学在里西湖。乘船比乘车舒 服,还可以休息。岱云伯送我到了考场,自己回船休息。中午接 我在船上用餐。下午考完返回时,岱云伯说自己过了一天神仙似 的生活,观看湖光山色、远山近水。 回到家,娘告诉我,送我们85"考生去杭州考试的人回来 说,阿义 (我行二,家乡人念“二”音即“义”)一定考不取! 原来他看到参加考试的女生个子都比我高,也比我壮实,由此断 定我考不上。 _--__一 开学之前,我收到两份通知书,省立第一中学和市立第一 中学同时录取。相比之下,市立第一中学不但路远,而且男女同 陲 l 校。父亲决定让我上省立第一中学,当住校生。思揆、茂康、茂 中 才等人也考取了省立一中。他们在一部 (男生部),我在二部 (女 生部),校址不在一起。 进入中学,开始一切顺利。两个月之后,有同学反映,说我 每天下午面颊泛红,口中有异味。经校医检查,说我得了肺病二 期。检查报告由校方寄给家长。父亲来信叫我勿急,并说要送我 去西湖疗养院住院治疗。 窝 不 日,父亲由沪来杭州。偏偏此时姑母的独子传培哥在汉 口也染上肺病,奄奄一息,已被接来杭州。因财力不济,父亲只 把传培哥一人送进了西湖疗养院。至于我,他与民生药厂的堂兄 商量之后,认为可以回乡下店口治疗。独处一室,饮食单开,不 与两弟在一起,便不会传染。我听了很高兴,回家可以看到母亲 了。父亲走后,我把学校退还的75元,留下30元,准备回家交给 娘。其余的到书店买了屠格涅夫、巴金等人的著作。还为两个弟 弟买了夏衣布料。 我告诉母亲说,父亲请医生为我诊病,拍了x光胸透,称肺 部并无大碍,只是心脏有些扩大,已开了许多瓶罗氏大补药回 来。我一人住在西边的楼上,漱洗、饮食都在楼上房内。每天待 两弟上学,才下楼一次,到前庭左右两园看看走走,然后回楼看 书。这一段 日子确实无忧无虑,暂时把肩上的担子也放在了一 边。父母对大姐的希望我是知道的。现在大姐不在了,他们虽然 没明说,但我知道自己应该把担子挑起来。 经过一年精心调理,同时乡下空气新鲜,身体逐渐康复。杭 州医生为我开了复学证明,1933年下学期,我重返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