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小狗“来福”

衣箱里的两块白底花麻纱布外,那是大姐病前为敏弟和仲弟购买的,再也别无他物可触摸到大姐的心思了……本应是姐弟五人,却留下相依为命的姐弟三人。这种难以言表的伤逝之痛,深埋在 我一生的记忆之中。抗战胜利,仲弟大学毕业,购一部精装《鲁迅全集》,以两 兄弟夫妇的名义送我为结婚之礼。时我与伯娘在南昌,伯请人打 了一只书箱,请擅长书法的同事何平叔 (后为知名篆刻家)工书 “鲁迅全集”四字,镌刻在箱门上。姐弟3人又合计,复请何平 鐾叔再刻一方“复迪宫”之印,镌在箱门左下方。“复迪宫”之命名,是为纪念大姐迪先和三妹复先的不幸早逝。姐弟三人甚至相约,今后不论谁有了自己的藏书,皆钤上“复迪宫”之印,《鲁迅 国 全集》就作为“复迪宫”的第一套藏书。 这不过是一个美好的愿望。江山易帜,新政甫定。不久,敏 弟从南京市委统战部调往北京中科院哲学所工作,仲弟成了新一 代造船业方面的专家,也定居北京,并被派驻国外多年。我当年 则从香港九龙、上海N T 南京,后来一直在市政府工作。至此, 姐弟三人天南地北,各自为政,聚少散多,“复迪宫”的本意终究 未能实现。 四、小狗“来福” 家中造了新房,楼房平房,前庭后院,东有果园,西有竹 园,范围较大。 有一年,上海的朋友送给父亲一条哈巴狗。大耳下垂,后颈 的脊毛,同样也分垂在左右眼角边,与乡间的土狗完全不同。腿 短,身矮,行走非常之快。过年,父亲带它坐轿来到家中。伯对 娘说,此狗乃朋友所送,不能疏于喂养,每天最好能喂点牛肉。娘笑着说,店口没有牛肉,你又不是不知道。当然家中不乏一些 荤菜之类。 娘为它取名“来福”。 l錾 l之 父亲假满返沪,“来福”跟着轿子一直送行到金浦桥江边。它 I痛 望着父亲上船,昂头向天叫了几声。之后随轿子回来,轿夫看它腿短,停下来,让它也进了轿子,就蹲在轿内。 “来福”喜欢跟着娘,寸步不离。娘坐在厨房门口做生活 (缝针线),摸摸它头部和颈背,对它说,年过完了,家中的饭菜 不会那么好了,你跟着我们,只能这样,有菜没菜都要吃饱,不 然会瘦的。它望着娘,虽不会说话,尾巴直摇。之后娘天天给它 霉 的饭菜都吃干净,从不剩下,娘就此认为它能听瞳自己的话,所 以很欢喜,说它通人性。 国 平日白天我们上学,“来福”就趴在娘身边相陪。有时娘发现 自己的眼镜或顶针不在针线箩里,就示意“来福”代她去拿。它 会先到厨房桌上看看,然后上楼,真的能把眼镜或顶针衔到娘的 手里。当时大姐已不在,娘想起不禁伤心落泪,“来福”就把两只 前脚放在娘的腿上,仰望着娘,或跑到厨房把娘的毛巾衔来给她 揩眼泪。 娘平时自己很少吃荤菜,做生活时炒点蚕豆吃吃,也给“来 福”吃。开始“来福”不会吃,娘就嚼碎了之后放入它的嘴里。 后来自己会吃了,知道香,好吃,于是娘吃也带着它吃。娘十分 欢喜“来福”能听I董自己的话,有些话也会对着“来福”说。到 了晚上,我们上楼睡觉,娘给它一个坐垫,它就在床前坐垫上 睡。楼下有狗叫,它在楼上从不应答,偶尔跑下楼去,听听动 静,有时也叫几声,又回到楼上。 我在店I;I紫北小学上学,“来福”跟我去过一次就记住了。以 后中午就会跑来学校接我回家。日子久了,送送接接,同学们看 到我就会说:“你家‘来福’来了。” 、一天上午还没下课,我在课堂里听人说上街头新屋起火了,急忙跑出教室往家里奔。半路上就碰到大弟来找我。回到家,只见后畈火光冲天,火老鸦直往家中飘落。这时已来了很多帮忙救 火的邻居,拼命往楼上楼下泼水,弄得满地透湿。幸好是后畈草 屋起火,很快被熄灭了。“来福”照常去学校迎我,见我不在,就 把我未及拿回的阳伞衔了回来。看到“来福”这么聪明,我愈发 喜欢它了。 又过年,娘告诉“来福”明天去接父亲。第二天,它主动跟 窗着轿子出去。伯回来告诉娘说,抱着它时,它把两只脚亲昵地搭在伯的胸前,头靠在伯的肩上,像欢迎久别的亲人一样。娘把它平时的表现也告诉了伯。伯听了之后,说:想不到我们像多了一 个孩子似的。有人家的孩子还未必能像“来福”这样听话呢! “来福”腿短,却跑得很快。逢清明冬至,一年两次上坟, 它都会跟着我们去。第一次,认不得路,走一段,又跑回头,看 看挑祭品的阿浩叔走到哪里了。我和弟弟都走得慢,它一路走一 路撒尿,为的是能留下归时辨识道路的气味。有过这一次,“来 福”也知道了家中的坟茔都在观山上。 之后再去扫墓时,它表现得特别积极,熟门熟路,前后跑 来跑去,并且察言观色,看大家的情绪,不时发出阵阵呜呜的低 鸣。以后我去杭州读书,到江边坐小火轮有十里路之遥。走的那 天,也是轿子送我。“来福”早早就蹲在轿子里等我。我刚把它抱 到腿上,就直往怀里扑。我用手在它的头部、颈部和背上反复摩 挲,这些都是它平时够不到的,或许可以使它舒服些。它一动不 动像个孩子,让你不停地为它摩挲。到了江边,轿子停下,我上 船,它望着我叫个不停。我有点动情,对它说:不要叫了,回去 好好陪娘,半年之后就回来……直到船开走,它还呆在江边依依 不舍。如此通人性,真是难得! 有一年回家,发现怎么“来福”的眼睛里常有眼泪? 于是问娘,娘说大概是老了。它来时已不知有多大,到我家也这么多 l磊 年,所谓“老泪纵横”,想不到竟亦会发生在一条狗的身上。不过,别的好像都一样,食量也没有减少。寒假时,我乘船抵达金 隧 浦桥,来接我的轿子已在江边等候,却不见“来福”的影子。我 I痛 有点奇怪,就问阿浩叔,他才告诉我,“来福”已经死了。我当场 忍不住一阵伤心,落下泪来。回家见到娘,好像也憔悴多了,不像以前有说有笑。不想问 但又不能不问,“来福”是怎么死的? 娘说,冬至那天,它跟着两 个弟弟和阿浩叔又去上坟,去时还好好的,回来路上就不行了。 不知是在路上吃了还是嗅到什么毒物,途中倒下,奄奄一息,是 萤 大弟把它抱回来的。到了家,也不叫,光是流泪。想让它把毒物 吐出来,却又吐不出。娘只好给它周身按摩,想缓解它的痛楚。这时“来福”哀哀地望着娘,气息很急,腹部起起伏伏的,最终 一阵抽搐,软了下去,没了呼吸,眼睛也闭上了。当时已是夜 里,乡里有种说法,让狗接接地气就不会死掉。娘于是把它放在 果园的泥地上,希望第二天能起死回生。天刚蒙蒙亮,娘就起身 下楼去看,“来福”已全身冷透,毫无生还的迹象。当天,娘亲手 把它深埋在果园里,这里成了它最后的家园。 大姐和三妹死后,想不到,家中又失去一个通晓人性、充满 灵性、像孩子一样可爱的小生灵! 说起来,“来福”不过是一条 狗,可我们何尝把它当成一条狗来对待,它就是家中亲密的成员 之一。 之后,又养过一条狗,不是本地狗,也不是洋狗,是变种。 “来福”是公狗,或许是它与本地狗繁衍的后代? 我们仍叫它 “来福”,只是没有了当年“来福”那份通晓人性的灵性,不过守 守 门户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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