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庄子者 庄先生的故事(3)

一只鹞鹰蹲在野地,正在撕啄腐臭的死老鼠,瞥见鹓鶵飞来,立刻提高警惕,昂头瞪眼,发出一串威吓的喉音:唬!唬唬!唬唬唬!老兄放心撕啄你的梁国好了,何必唬我呀!”后来这个笑话写入《庄子?杂篇?列御寇》,让我们拜识了读五车书极有学问的阴险小人。权权权,命相连。为了权,子可弑父,弟可杀兄,弄死个老朋友不在话下,今犹古也。

从《庄子》书中看,惠施不但是庄周的密友,而且是论敌,既离不得,又合不得。两人之间,有记录的辩论就有六次之多。一次是人生观的对立冲突,惠施之进取庙堂,庄周之退隐山林,互相批评。一次是濠上观鱼,争论鱼乐不乐,引发出实证与感知两种认识方法上的差别。一次是辩论圣人与俗人的异同。一次是辩论有用与无用的关系。一次是以孔子为话题,辩论苦心运用智力是否可取。一次是辩论真理的相对性。六次辩论说明两人经常往来。惠施也是宋国人,去梁国当相爷之前,可能和庄周共过事或同过学。后来各行其志,庙堂山林两分手。若干年后,两人重逢,是在梁惠王面前,不再互相辩难。庄周那时穿着麻布长袍,襟上补疤,提脚跨上阶陛,袍带和鞋带都挣断了。梁惠王问:“庄先生为何如此窝囊?”

庄先生说:“不是窝囊,贫穷罢了。读书人有抱负没法施展,那才是真窝囊。至于长袍补疤,鞋子破烂,像你眼前所见,确切说,是贫穷,非窝囊。读书人窝囊,皆因生不逢时,正如鄙人。你看那跳跃在树梢的长臂猿,让他栖息楠梓樟一类的乔木林,攀援高枝,称心如意,纵然有神箭手,也休想暗算他。砍尽乔木,逼他逃入钩棘臭橘一类有刺的灌木丛,行动躲躲闪闪,两眼偷看,一身战栗,难道是抽了筋换了骨,四肢僵硬了吗?当然不是。处境不妙,他没法施展自己的本领罢了。现今这局面,上坐昏君王,下立乱宰相,有抱负的读书人被夹在中间,要不窝囊,谈何容易!商朝末年忠臣比干不肯窝窝囊囊,惹得暴君震怒,结果被剖了腹剜了心,有例在先嘛。”

梁惠王觉察出“上昏君下乱相”何所指,大不高兴,装聋没有听见。阶陛下的相爷惠施眼看庄周没有希望捞得一官半职,便放心了。

后来两人还见过面,辩论过真理的相对性——这是六次辩论的最末一次了。当时惠施坚持一家之言,自称真理化身。

庄周问:“没有目标,乱放一箭,碰巧射中一物,便自称神箭手,天下人都可以自称神箭手了。这样行吗?”

惠施答:“行。”

庄周问:“没有共同的是非标准,你用自己的是非标准衡量自己的言论,便自称真理化身,天下人都可以自称真理化身了。这样行吗?”

惠施答:“行。”

庄周说:“问题就来了。儒派、墨派、杨派、公孙龙派,加上你,五派了,都是真理化身,却又互相批判,到底谁是真真理呀?也许都不是,同鲁遽玩声学表演那样吧?”鲁遽调瑟,二十五弦调成同一频率,然后任意拨动一弦,其余二十四弦全都跟着振动,发出共鸣音,嗡嗡许久,使那些不懂声学常识的学生啧啧称奇。庄周以此批评惠施同鲁遽一样玩表演骗人。

惠施说:“他们四派还在找我辩论。辩论嘛,我用逻辑批倒你,你用喉嗓压垮我,就是那样一回事。不过,我迄今看不出自己有哪点错,怎能说我同鲁遽那样呢!”

庄周深知这位论敌既愚勇又顽强,不会回头,临别讲了两个故事给惠施听。一个故事说,齐国有个糊涂虫,阉割儿子,送去替人守门,拾得铜铃,他倒缠了又裹,怕碰坏了。又一个故事说,楚国有个好斗客,寄居主人家,动辄吼骂守门人,半夜乘渡船,又同船夫打架。勇则勇矣,只怕船夫不让他活着登岸。庄周以故事诤谏老朋友,为他担忧。惠施认为自己是创伟业的雄才,哪听得入耳呢。后来,惠施受命联络齐国,出使楚国、赵国,混得国际知名,风光一时。两人最后一次见面,是在庄周家中。庄周之妻死了,惠施登门吊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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