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去文章浑漫与

六十多岁还写时评,真是有点不自量力。去年的一个会上与张鸣先生聊天。他说:王老师,我写时评,人家都嫌老了,您比我又大十多岁还写,是不是有点“挑水的回头——过井(景)了”。张鸣的名字就是他生年标志,大鸣大放的1957,那一年我初中毕业。不论从脑力还是体力怎么能和他比呢?张鸣被誉为评论界的劳动模范,听说他的“博客”上有六百多篇文章,我这三十年间写的东西也不及其半。

又一次,一个朋友打电话,说“在报上又看到了你的短文,还在写呀!”“没事就写点,锻炼锻炼思维,防止老年痴呆。”“哈哈哈……”电话那边大笑“以你这个年龄干这事,已经是老年痴呆了。”我悚然一惊,电话那边还在笑。我想,老朋友说的也许真是有些道理。人过六十,做点像太空行走似慢动作,写点怡情悦性、或像杜甫所说“老去诗篇浑漫与,春来花鸟莫深愁”不招人生气的随意文字还靠谱,还可以理解。老弄“短平快”,命题作文,两个钟头交稿,大多费力无用而又招人厌烦的文字,难怪人们疑之为“老年痴呆”。时评这种文体大约是随着近代报纸一起出现的。那时是革命的前夜,民族危难,进步的知识人或跑到日本,或进入租界办报纸,宣传救国救民的道理。报刊上的社论和评论文字大多是办报者自己写的。他们指点江山,激扬文字,评论时事,发表自己的主张,影响民众。章太炎、梁启超就是其中的佼佼者。进入民国后,带有企业性的报纸兴起,为了使报纸盈利,资本家聘请社会上有真知灼见知识人,主持报政,也笼络社会上知识分子为他们撰稿。1970年代买旧书时认识了一位研究中外关系史的老专家卿汝楫先生,他对我谈起,抗日战争时期,《大公报》许多有关国际形势的社评是他写的。

报馆的服务生,早上把题目拿来,下午交稿。他说那时年轻力壮,三个钟头两千字没问题。1950年代之后,随着传媒国有化,报纸担负了引导舆论的任务,因此每家报社都有专门评论员,报纸上的大多评论文字、特别是社论、“本报评论员”一定是本报评论人员撰写,重要的还请社内外领导写。现在的时评,勃兴于21世纪。当时还有争论,是杂文的时代,还是写建设性的时评?有的人说煌煌盛世,偶有微瑕,时评作者以负责任的态度光明正大地坦荡进言,对于批评者与被批评者双方都好;而主张杂文者认为,文学家不是宫廷侍臣,没有建言进言的责任,杂文就是一种文学创作,它撷取世态万象,描绘给人们看。读者如何想,是读者自己的事。其实我觉得两者并行不悖,不知道为什么当时争得那么激烈。随着新型媒体——都市报大量涌现,争论似乎没有意义了。时评数量稳坐文体的第一把交椅。当然这不意味着时评这种体裁成熟了,读者习惯接受了。而是因为报纸版面多,仿佛是超市排排挺立的货架,总得有东西填满它呀。市场经济社会远较计划经济社会复杂,分析、批评一些社会现象是全社会都应关心的问题。现在网络的热闹正是这种关心的一种反映。因此现实需要一大批从事社会批评工作的人,他们要有开阔的胸怀、敏捷的思维、丰富的知识,迅捷的反应能力和娴熟的驾驭文字能力,从事这项工作。这行当不是年迈者能干的了。

当然,也不是从此封笔。在写作上,我很欣赏杜甫的“老去诗篇浑漫与”。老了不要刻意去写,当想法、冲动逼得你非写不可时,也可以随意写一点,以遣积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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