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生活的转折点(3)

1950年代北京大型图书馆如北图、首图对于高中生是开放的,这是爱书、而没有能力买书人的好去处。高中我是在北京65中读的,学校西侧的北池子有5路汽车,北行向西拐经北海可到文津街的北京图书馆,约需15分钟。每天我4点钟下学,到北图约4点半,看书到8点三刻(晚上九点关门)。偌大二楼大厅,约有二百个座位,每个座位上都有一盏台灯。晚上七点以后,一般也就亮着稀稀落落几盏灯。

很长时间里只有两盏灯,一是我头前那盏,一是一位六十多岁的黑瘦的老人,他往往是看线装的有关戏曲的典籍。而我是杂看,乱看,完全是心血来潮。北图环境优美,又有个养得非常好的花圃。初秋的菊花、深秋的桂花、冬天的腊梅,奇香沁人心脾,使我永难忘怀。然而,这里也不是世外桃源,也不是我这样好奇而无知的青年学子的思想任意跑野马的地方。记得1958年,学校里搞“拔白旗,插红旗”,“向党交心”,批判个人主义,互相揭发。我还是抽空儿就跑北图,不料北图在楼内也开辟了一间大房子(休息室斜对面),供读者互相揭发,贴大字报。恕我孤陋寡闻,大约古今中外,很难找到类似的事情了。读者都是萍水相逢,即使来得比较勤的读者之间,也仅仅是脸熟而已。有什么可揭发的呢?真是给人以“鹭鸶腿上劈精肉,蚊子腹内刳脂油”的感觉。当然立了“大字报室”,就没有“不开张的油盐店”。居然还有些积极分子贴了大字报,揭发读者中的错误言行。其中还有我一张,揭发我说,“学校很少有人看赵树理的小说”。当时赵树理小说是文学为工农兵服务样板。“不看赵树理”就有不革命之嫌(1959年之后,赵因为对大跃进有看法,才逐渐成为打击对象)。乱看书也会引起关注,因为常去北图,与大厅管工具书的服务人员很熟。

70年代,一度我老借阅佛学书籍,管工具书的一位大姐警告我说,“别看佛学书了,后面有‘文保处’的注意你了”。此时这我才知道原来公安局也参与图书管理。恐惧也来自自己,因为读书,就难免说到自己读到的书,或说做点口头评论,这往往是祸之始,后来我横被口祸就与评论书籍有关。可是人长了嘴,这种评论就不可避免,就跟人们吃完饭之后,都不免要说一句食后的感觉一样。记得1960年夏天,邻座一团干部买了一本《胡志明主席诗集》。胡能写汉诗,作为外国人不容易。可是那个印本与毛主席诗集的规格一样。我翻看一遍,不自觉地说了一句“没有毛主席诗词写得好”。那位团干部的脸马上晴转阴,冷不丁子甩过一句“你没有资格评论这个问题”!当时我也年轻气盛,心想只要有足够的知识,本之公义,不私美,不虚誉,任何人都有权评论任何问题。然而,我还是恐惧,没有说出自己的想法。

读书、特别是我们这些把读书视为安身立命的基础的人们,在1980年获得了解放,知识重新被人尊崇,“读书无禁区”被社会普遍认可,读书的恐怖感才与人渐行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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