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在心尖上雕刻(2)

她偏偏让美好而干净的生命轨迹,经历灾难与泥沼。曼贞被姐姐囚禁而被姐夫玷污,生了孩子,却不得不为了孩子再回到灾难与泥沼里——在姐姐死后居然选择嫁给了前姐夫。“她固然是带着一种自杀的心情。但死了倒也完了,然而生命却是比死更可怕的。生命可以无限止地发展下去,变得更坏,比当初想象中的不堪更加不堪。”

我觉得她对世界的理解是悲观的,也有超现实的成分。她有着伤痛,也有着对世道人心的彻底失望。她为了保存着她的傲慢和尊严,只能选择孤独。以前很多人一提起张爱玲,就仿佛进入了戏剧情景,表情和腔调也立即被附魂了上海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的风雅。这样的附庸风雅,倒很像是街上穿着旗袍的女子。旗袍上淡青底色上绣着橙黄牡丹,似乎是餐花饮露人物,却大力骑着单车,奔波于城市街巷,令人有时空错愕之感,更觉哭笑不得。

而对于她,人们似乎是只觉其雅,而不觉其痛。一个孩子的天目,必定是因为痛苦才被打开的,这使她看见了是个世人所不察觉的隐性世界。她固然有着贵族血统,生活优裕。曾经快乐地在她母亲家的狼皮褥子上滚来滚去,听着客人们演话剧,唱英文歌。岂知后来的生活急转直下,母亲离开,只剩下她和弟弟跟着父亲生活。他们的生活是可以想见的。有钱也不行,不是钱的事。他们的裤腿永远短了一大截。冬天的鞋子进了水,肿胀得如一只面包。只是因为她对继母顶了嘴,她父亲的耳光打过来。她只记得她的脸偏向左一边,又偏向右一边。他父亲甚至囚禁她半年,病了也不给医看。没心没肺的孩子或许慢慢把这忘了,偏偏她有的只是灵性,她是靠着灵性生长的,就只有把这苦痛储存了。那些整块吞咽的痛苦慢慢结了痂,内里的变异却只能如腐水一般慢慢地流淌出来,毒素一般渗透在她的生活里。或许那些情节,只是毒素作用的征像。文学之笔下情节往往是写作者心理经验开放的瞬间。

那时候她心中的母亲,其实是一个虚幻的存在了。母亲,除了是血脉之源,更是安全、温暖、爱之所在。但这些过早地离她远去了。她如《倾城之恋》中的白流苏:“‘妈!妈!你老人家给我作主。’她母亲却呆着脸,嘻嘻笑着不做声。她搂着她母亲的腿,使劲摇晃着……她所乞求的母亲和她真正的母亲根本是两个人。”我仿佛看见了她在繁花似锦的表层底下,求助而又无助地,爱又恨着她的生之源。这世间最艰难的悖论,她过早地面对了,也因此生发出对世界的悲剧感。她对心中那个叫做母亲的存在,只是心向往之,而永远地求之不得了。

那一个苍凉的手势是属于她的。她在炫极之后给人们留下的是背影:1950年,她曾参加上海第一届文学艺术界代表大会。之后1952年赴港,写剧本《小儿女》、《南北喜相逢》,又翻译《老人与海》《爱默森选集》。再1954年写《秧歌》《赤地之恋》。1955年离港赴美。终于消逝于公众视野。

以她,如果她选择留下, 那无非为“文革史”再添一桩凄美的冤案罢。

张爱玲(1920~1995):中国最杰出的小说家之一,海派文学代表人物。被称为“天才奇女”、“海上之花”。最具代表性的作品有中篇小说《倾城之恋》、《红玫瑰与白玫瑰》、《金锁记》、《沉香屑》及长篇小说《十八春》、《怨女》。晚年又写作《秧歌》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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