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机会拯救这个国家,却又深刻洞悉这个国家如何危若累卵,龚自珍变得更加敏感,更加偏激,乃至更加癫狂。三十多岁的壮年时期,龚自珍就以爱骂人、会骂人、敢骂人而著名——骂人给他带来的唯一好处,恐怕就是第六次会试时终于得以金榜题名。
显而易见,龚自珍是那个时代的异见者,而且是一个无所顾忌的高调的异见者。虽然他曾感叹“避席畏闻文字狱,著书都为稻粱谋”,但他对时政的批评却无所畏惧。这种无所畏惧,引来了关心他的朋友们的焦虑,怕他因过于激烈的言论被当局处分。如常州庄绶甲就担心他的《乙丙之际箸议》太尖锐,会给他带来不测之祸,写信劝他删改。但龚自珍不以为然,以一诗作答:“诗格渐卑庸福近,不知庸福究如何?常州庄四能怜我,劝我狂删乙丙书。”与龚自珍齐名的魏源也对龚自珍稠人广座之中好议论时局提出警醒,希望他明哲保身,学会低调,“吾与足下相爱,不啻骨肉,常恨足下有不择言之病”,并告诫他,朋友之间的促膝交心与社交场合的应酬是完全不同的,切不可在大庭广众之中乱议朝政。至于比龚自珍更年长也更传统的老文人诸如王芑孙,则直言不讳地多次写信批评他,说他诗文中的指斥“上关朝廷,下及冠盖,口不择言,动与世忤,足下将持是安归乎”?然而,委婉的劝说也好,激烈的批评也罢,都难以更改龚自珍的直率心性。因而,在19世纪上半叶的京城,龚自珍的存在总是显得不合时宜,这也就难怪他的仕途总是极其不顺利。可以说,龚自珍因不得志而激烈批评时局,而他对时局的激烈批评又反过来使他更加不得志。他被正人君子视为异端,他的理论被正人君子当做歪理邪说。其情其景,就如同在瞭望台上的人看见了自己所乘坐的船只,正在撞向前方的礁石,但是,当他大声呼喊,大声提醒时,却无人理睬,甚至把他当成疯子和受虐狂加以嘲笑。这个看见礁石的人,不仅是孤独的,也是绝望的,愤怒的。
龚自珍对他所生活的时代和国家的批评与指斥,使他与主流社会格格不入,而他的行事风格与做派,又让普通人对他感到难以理解。张祖廉的《定庵先生年谱外纪》中记载说,龚自珍宽额头尖下巴,双目似炬,虬须如戟。当他喝高了,喜欢用一只手拍打另一只手的手腕。每当与朋友纵谈天下大事,“风发泉涌,有不可一世之意”。当时京城里的普通老百姓和士大夫,都把他称做龚呆子。张祖廉还讲到,龚自珍在京城做官时,曾经乘一辆驴车独游丰台,在一片芍药花深处席地而坐。大约是独饮无聊,龚自珍拉住一个过路的体力劳动者共饮。酒至半酣,他纵声高歌,把芍药花的花瓣都震得掉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