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无行



1月10日《南方都市报》推出《2004年文化年鉴》,以演义的形式把去年的若干文化事件“都付笑谈中”,很有趣味。其中的数则,让我想到了“文人无行”,虽然有的属于学人,如第五回“名落孙山甘生忤逆,父子联袂学术双簧”。据说这个词的发明权,属于三国时期的曹丕,可见文人无行也是有渊源可寻的,不妨由近及远。

《柳弧》载,乾隆皇帝五十大寿时,大臣们循例要通过文字表示祝贺,纪晓岚出手不凡:“四万里江山,伊古以来,几见一朝一统四万里?五十年圣寿,从今而后,还有九千九百五十年。”其时,“各大臣撰联皆不惬上意”,惟有纪晓岚的,令乾隆“大称赏”。今天拍的电视剧《康熙王朝》里,主题歌歌词有一句“真想再活五百年”,是代康熙道出了心声,但此语一出,让现代公民接受不了。为什么?倘把这虚数实计——纪晓岚正是如此,就会发现问题的可怕一面:康熙驾崩那年是1722年,再活五百年就是2222年。那么,这意味着从现在起还有几辈子的人都要笼罩在康熙爷的专制统治下,脑袋上还要留着“猪尾巴”。再看纪晓岚的算法就更可怕,从秦始皇到现在,也才不过2200多年。那么,为了皇帝老儿的一时欢愉,纪晓岚称得上是殚精竭虑了。

皇帝这个例子有点特殊,还是看看别的。钱泳《履园丛话》载,和珅当权时,“欲令天下督抚皆欲奔走其门以为快,而(毕秋帆)先生淡然置之”。但到和珅四十岁生日时,“自宰相而下皆有币帛贺之”,毕秋帆也坐不住了,赋诗十首,“并检书画铜瓷数物为公相寿”。钱泳问他:“公将此诗入《冰山录》中耶?”毕秋帆“默然,乃大悟,终其身不交和相”。毕秋帆即毕沅,《续资治通鉴》的编著者。钱泳所说的《冰山录》当是《天水冰山录》,明朝权相严嵩被革职,他的被查抄没收的全部财产,登在《天水冰山录》中,换言之,那是一份赃物的详细清单。钱泳的意思很明白,他预见了和珅的倒台,乃给毕氏一个忠告;毕氏接受了,遂保持了气节。可惜,这只是钱氏的一家之言,历史不是由个人说的,尽管是当事人。清人陈康祺早就指出:“秋帆制府爱古怜才,人所共仰,其交和珅,慑于权势,未能泥而不滓,亦人所共知。”毕秋帆死后被抄家,正缘于卷入和珅贪污案。《清史稿·毕沅传》在结尾轻描淡写地说:“(嘉庆)四年,追论沅教匪初起失察贻误,滥用军需币项,夺世职,籍其家。”教匪,即白莲教;失察贻误,即和珅指使身为湖广总督的毕沅不以实入告,使朝廷以为白莲教的这次起事不过是“疥癣小疾”,不足挂齿。在陈康祺看来,作为“毕氏客”的钱泳,对这件事不要提就算了,“惟欲以拒绝权门,归功于一言之谏沮,其然,岂其然乎?”欲盖弥彰,倒是弄巧成拙了。

往前追溯。明朝有位大画家徐渭徐文长,当代专业人士称之为“大写意画派的开山大师”,说他“体现了中华民族文化脊梁的精神”。前一句且不去说,后面这顶高帽子恐怕他承受不起。不说别的,他那篇“谀词满纸”的《代寿严(嵩)公生日启》,即被后人认为“廉耻丧尽”。徐文长都写了些什么呢?《蕉轩随录》基本完整地转录了该文,不妨挑出若干:说严嵩“生缘吉梦,盛传孔、释之微;出遇明时,绰有皋、夔之望”;当其生日到来,“四海居瞻,万邦为宪。恭惟华诞,爰属首春。八袤初跻,同尚父遇君之日;一年以长,多潞公结社之时”;甚至这样表白自己的心迹,“知我比于生我,益征古语之非虚;感恩图以报恩,其奈昊天之罔极”;最后祝愿严嵩,“寿考百年,讵止武公之睿圣;弼亮四世,永作康王之父师”。而今天许多介绍他的文字,却都说他反对权奸严嵩,莫非这一篇是他人故意栽赃的不成?

再往前追溯。南宋陆游与权相韩侂胄的亲密,也令人颇觉遗憾。放翁先生居然“依附”,令韩氏欢喜不已,“至出所爱四夫人擘阮琴起舞”;欢迎会上,陆游则以词助兴,“飞上锦茵红绉”云云。《四朝闻见录》里有陆为韩写的两篇文字,《阅古泉记》尚可,讲自己“幸旦暮得复归故山”,跟韩氏“一酌古泉”,因为年纪最大,喝得最多,有“独尽一瓢”的荣幸;《南园记》就很不像样了,说韩“勤劳王家,勋在社稷,复如忠献(其曾祖韩琦)之盛,而又谦恭抑畏”;甚至肉麻地预言“韩氏之昌,将与宋无极”。可叹的是,陆游揣度韩侂胄所以请他作文,却在于他的文字“庶几其无谀词、无侈言而足以道(韩)公之志”!倘若后世不知韩某为何等货色、不知其何种下场,单看陆游此篇,真要被他蒙蔽了。

当年,《蕉轩随录》收录徐文长的文章,为的是“足为文人无行者戒”。但这在当时及今后会不会是一厢情愿,看官自有结论。

2005年1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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