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12月21日,广东省扶贫经济开发总公司原总经理薛长春以贪污、挪用公款和国有公司负责人失职三罪并罚,被判处死刑。宣判后,薛长春大笑了三声。第一笑,发生在法官问他对判决有什么意见时;第二笑,发生在他向法官问一个问题时;第三笑,发生在法官问他是否上诉时。笑,是薛长春的权利,但在这样的场合,大笑显得颇为诡异。
查《辞源》“笑”之条目,一曰欢笑,二曰讥笑。前者《易经》里就有了,“旅人先笑后号咷”;后者则始见于《诗经》,“终风且暴,顾我则笑”。后来,笑又衍生出许多新的义项,但最常用的还是离不开这二者。先说讥笑。白居易《长恨歌》中有“夕殿萤飞思悄然,孤灯挑尽未成眠”,即为宋人邵博指责为“书生之见可笑耳”。他说,哪有可能兴庆宫中“夜不烧蜡油,明皇自挑(灯芯)尽者乎?”鸦片战争后宁波成通商口岸,时武官骑马顶戴上街,“人多笑之”,因为打仗的时候,他们“遇夷人则弃顶而逃命”,现在看见百姓了,“则戴顶以扬威”。段光清《镜湖自撰年谱》载,他在杭州抓赌,“街上观者笑之”,因为杭州赌风虽盛,但是人们“年来未闻”有抓的,赌博的人心里有底,“彼(官员)得我规费,何惧哉!”所以在段光清上任之前,赌博现象已成了“官不往拿,亦不能拿”的局面,忽然有人管了,人们以为装装样子而已,岂有不笑之理?
明朝宦官刘瑾垮台之后,李宪恐怕自己受牵连,“亦劾谨六事”。狱中的刘瑾知道了,笑曰:“李宪亦劾我乎?”在刘瑾看来,别人弹他还有道理,李宪却没有资格。概因为李宪为吏科给事中时,不仅“谄事谨”,而且很能狐假虎威,“每率众请事于谨,盛气独前,自号六科都给事中”。他还常常袖子里揣块白金向人炫耀:“此刘公所遗(赠送)也。”一个当年巴结自己惟恐不及的人,忽然变成了对自己义愤填膺的人,刘瑾能不觉得好笑吗?诸如此类的笑,就是讥笑。
再说欢笑。欢笑是指人显露愉悦的表情,发出欣喜的声音。“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这里面,村童问讯贺知章的笑,杨贵妃看到欲望行将满足的笑,就都属于欢笑。读《聊斋志异》,除了鬼怪狐仙,给我印象至深的就是婴宁的笑。待出场时,“户外嗤嗤笑不已”;及见王子服,“犹掩其口,笑不可遏”,再“忍笑而立”。王子服行桃园,“闻树头苏苏有声,仰视,则婴宁在上,见生来,狂笑欲堕”。接着,“女且下且笑,不能自止。方将及地,失手而堕,笑乃止”。王子服赶快上前搀扶,“女笑又作,倚树不能行,良久乃罢”。通过这些笑,天真的婴宁跃然纸上,当是蒲松龄笔下最招人喜爱的形象了。也许正是这个缘故,2001年4月我国发行《聊斋志异》(第一组)特种邮票一套四枚,其中的第三枚即为《婴宁》。
听到死刑判决,薛长春有三笑,我们都熟知的一个故事,则是秋香对唐伯虎的“三笑”。王士禛《古夫于亭杂录》载,这件事的男主人公并不是唐伯虎,而是江阴吉道人。吉道人“尝游虎丘,时有兄之丧,上袭麻衣,而内著紫绫裈(裤子)”,正好婢女秋香随主人亦游虎丘,“见吉衣紫,顾而一笑”;秋香本来是觉得好笑,但“吉以为悦己也,诡装变姓名,投身为仆”。初读此则,以为是王先生的考证。后读梁章钜《浪迹续谈》,乃知出自明朝姚旅的《露书》,梁氏转引得更为详细,且云道人名华之任,侍宦家二子读书等等。《露书》出版于万历三十九年(1611年),距唐伯虎辞世(1523年)几近百年,可见,三笑故事在那时尚未附会唐大才子。《露书》是中国最早记录引种烟草的著作,说:“吕宋国出一草曰淡巴菰,一名曰醺,以火烧一头,以一头向口,烟气从管中入喉,能令人醉,且可避瘴气。有人携漳州种之。”不过,那里面也讲了不少笑话,这一则,吉道人是个神神怪怪的人物,故事恐怕也当不得真。
有一些笑的确是莫名其妙的。宋人张师正《倦游杂录》载,傅舍人“忽得肠痒之疾”,严重的时候,“往往对众失笑,吃吃不止”。这种笑就是一种病,全无来由。薛长春的大笑,似为讥笑,但是细读报道,也还有一点“爽朗”。《巢林笔谈》里有个诗人钟淳崖,生活潦倒,“尝茗艼(大醉)夜行,为县尉所杖”,每打他一下,他就喊一声“爽快”。人们很奇怪,他说:“此与呼痛宁殊乎?”这跟喊痛有什么两样吗?薛长春的大笑,与钟淳崖的挨打而叫痛快相去不远,大抵要归类于他“不肯服输”(薛妻语)的一面。但在这里,薛长春应当明白,这可不是肯不肯服输的问题,而是其被指控的事实是否确凿的问题。
2005年1月7日